李商隐《锦瑟》的禅意

锦瑟

〔唐〕李商隐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作者】

　　李商隐（813—858），字义山，号玉溪，怀州河内（今河南沁阳）人，祖辈迁荥阳（今河南荥阳）。诗人由于被卷入“牛李党争”的政治旋涡，一生困顿不得志。李商隐诗歌蕴含极高的审美价值和丰富的情感内涵，构思新奇，风格秾丽。其中爱情诗和无题诗尤为缠绵悱恻，优美动人。有《李义山诗集》。

【译文】

　　锦瑟呀锦瑟你为何竟然有五十根弦？

　　每根弦每根柱都令人思念黄金华年。

　　像庄子梦中分不清是自己还是蝴蝶，

　　像望帝魂化为杜鹃寄托着春心哀怨。

　　沧海上明月照着鲛人眼泪化成珍珠，

　　蓝田日色和暖照在美玉上如雾如烟。

　　这无常幻灭之情岂待今日才来追忆，

　　纵是在当年也早已令人无限的怅惘。

【禅意】

　　以善于写情、深情绵邈见长的李商隐，与佛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特别是在他丧妻之后，与佛教的缘分更深。“平居忽忽不乐，始克意事佛。方愿打钟扫地，为清凉山行者。”（《樊南乙集序》）在梓州幕府期间，他于长平山慧义精舍经藏院，自出财俸，创石壁五间，金字勒《妙法莲华经》七卷。“忆奉莲花座，兼闻贝叶经”（《奉寄安国大师兼简子蒙》），“佞佛将成缚”（《自桂林奉使江陵途中感怀寄献尚书》），李商隐对佛教有着“舍生求道有前踪，乞脑剜身结愿重”（《题僧壁》）的虔诚向往。

　　一个深情绵邈的诗人，在精神实质上与佛学对人生的看法不谋而合，其中最明显的就是有求皆苦、无常幻灭，而能体现这种感受的，就是《锦瑟》。《锦瑟》是李商隐的代表作，在李诗中最享盛名，然而它到底写的是什么，自宋元以来，揣测纷纷，莫衷一是。从禅的角度，可以探寻其中的意趣。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据记载，古瑟有五十根弦，所以李商隐写瑟，常用“五十”之数。“一弦一柱”犹言一音一节。锦瑟五十弦，繁音促节，常令听者难以为怀。华年，就是美丽的青春。两句说：锦瑟呀，你为什么要有这么多根弦？你的音节是如此的繁复而促乱，让人思念起华年的往事，让人怅惘不尽，难以为怀啊。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庄周梦见自己化身为蝶，分不清哪个是自己，哪个是蝴蝶。“望帝”是传说中周朝末年蜀地的君主，名叫杜宇。后来禅位退隐，国亡身死，死后魂化为杜鹃鸟，暮春之际，凄苦啼叫，以至于经常口中流血。两句说，佳人锦瑟惊醒了诗人的梦，他不知在这个世界上自己和自己经历的一切，到底是真还是幻。这情境如同听了杜鹃的啼叫，引起了无限的伤悲。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晚唐诗人司空图，引用诗人戴叔伦的话说：“诗家美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两句说：沧海里的晶莹明亮的珍珠，是鲛人哭泣时的眼泪变化而成。因为珍珠被遗忘在大海，充满着悲哀之情。蓝田美玉在日光照射下冉冉生烟，远看历历分明，近观却了不可得，美好的理想也如良玉生烟，是如此的难以把握和无法亲近！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这样的情怀，难道是到了今天回忆起来才会感到无穷怅恨？纵使是在当时早已是令人不胜怅惘了！并且既然当年尚且令人怅惘无尽，今朝追忆起来，更是令人难以为怀啊。

　　纵观李商隐一生的经历，有难言之痛，至苦之情，郁结于中，发为诗句，往复低徊，感人至深。此诗之所以脍炙千古，蕴含着禅学意趣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这种禅学意趣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

　　一、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禅宗教义的理论基础是佛教大乘空宗般若学。般若学要人们认识现实世界的虚妄，从而超越一切色相，达到彼岸净土。般若学认为，宇宙本体是空的，现实世界不过是种种虚幻现象的聚合，缘起而无自性，世人所见的不过是些假相，而假相非相。《金刚经》：“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既无客观世界，也无与之对应的主观世界，“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锦瑟华年是时间的空，庄生梦蝶是四大的空，望帝鹃啼是身世的空，沧海遗珠是抱负的空，蓝玉生烟是理想的空，当时已惘然、追忆更难堪的“此情”是情感的空……然而正是在这空中，幻出锦瑟华年等一系列色相。作者见色生情，传情入色，因色悟空，又因空生色，陷入难以自拔的深渊。

　　二、无常感，梦幻观。“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庄生蝶梦，幻灭迅速。望帝鹃啼，如梦似烟。珠泪晶莹，忽尔被弃。玉烟轻袅，临之已非。深谙无常之理的诗人清楚地知道，锦瑟华年的美满，终将离自己离所爱而去，替代这美满幸福的，将是凄迷欲断的蝶梦，锥心泣血的鹃啼，寂寥映月的珠泪，随风而逝的玉烟……果然，人生无常，疾于川驶。刹那间欢爱如烟，刹那间青丝成雪。这种梦幻之感，即使在当时已惘然无尽，又何况如今独自抚思！

　　三、求不得苦。庄生晓梦迷蝴蝶，抱负成虚；望帝春心托杜鹃，理想幻灭。玲珑剔透的沧海明珠，本为稀世珍宝，如今却只是在明月映照之下，成盈盈之“珠泪”，独自被遗弃在沧海；自己追求的对象，如同蓝田日暖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凡有所求，皆是痛苦：锦瑟弦断，却期求情爱之杯盈满；华年烟散，却期求时光之流凝驻；庄生梦迷，却期求生命之树长青；望帝鹃啼，却期求春色不再凋枯；珠泪不定，却期求好梦不再失落；玉烟明灭，却期求能真切地把捉……

　　锦瑟华年所经历的种种人生遭际、人生境界、人生感受，是如此的凄迷、无奈、失落。然而，也正是这种色空感、无常感、梦幻观、求之不得的哀楚，形成了李商隐诗歌哀感顽艳的艺术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