倓虚大师追思录

追思倓公

  火头僧

  旧佛历二千九百九十年,岁次癸卯六月二十二日(一九六三年八月十一日,星期日)下午六时。旅港佛教硕德倓虚老人,以八十九岁高龄寂于香港荃湾弘法精舍。笔者于七时趋车赶至,先于门外遥闻念佛声如怒涛起伏,响彻云表,及入室见老人跌坐床头,头微向右低垂,腰微弯,双目微合,状如瞌睡,面目无异生前,不似化去之人。如非预知坐化,见此形状仍疑其瞌睡。挤拥满室有坐有立。有僧有俗,合掌高声念佛,里里外外更有若干人紧张,为治丧筹备忙乱不休。

  老人八十大庆之年,是一特别隆重庆寿胜会」时有人献一竹柱杖与老人,老人数其节得九数,即谓人曰「我再活九年」,今年老人整八十九,预符「再活九年」之数,老人之示寂。九年前「预知时至」。比古代高僧任何人预知时至时间为早,六祖于一年前预知,其除多于寂前数日预知。老人诞日为夏历六月初一,今示寂为六月二十二,乃诞日后第三七日,生与灭均在同月,巧符三七之数,亦一奇迹。再按积闰推算,老人实寿应是九十二岁。

  六祖示寂前一年,曾预告门人,门人皆哭泣,惟年小的神会不哭,六祖对众门人喝曰:「汝等众人,山中修道数年有何用处,闻吾欲去,相对哭泣,汝等竟不如神会小师。如谓吾不知去处,吾终不能告汝,吾既告汝,已知去处,汝等何用哭泣」。今老人于九年前预知时至,是知菩萨行径,未可凡情测度,其生西方或另有因缘寄托,早经自力决定,个人生死个人了,岂待别人扶助。本此宗旨,示寂时弟子中如丧考妣趋前念佛者,固是一片热诚,而不曾念佛一句,能深体遗志,努力提倡佛教,也不失为忠实弟子。世尊在忉利天安居三月,后回人间,莲华色比丘尼欲越过比丘行列身先见佛,化作大梵天王在前列首先拜佛,世尊喝曰:「汝痴人,首先见吾色身,不能见吾法身。须菩提岩中静坐,不见吾色身,能见吾法身」。可见至尊之观人,超乎象外。

  笔者初识老人,远在三十年前,时故都华北居士林,举办以五大佛学院组成之学僧观摩会,老人时主弥勒院僧校讲席,以法师身份参与胜会,有特别之香花桌案招待,并有善男信女不时趋前献花。笔者斯时身为另一佛学院学僧,厕身众僧之林,于一信女向老人献花之际,老人起身接花,微笑而后落坐。由另一同学见告,知为「倓虚法师」。时老人五十岁左右,然面目微瘦,状如四十上下,头戴毡质观音合掌黑色大僧帽、黑海青,披红祖衣。参与此会者更有柏林寺汉藏教理院常惺法师、台源法师、法舫法师、拈花寺全朗法师、广化寺住持和尚,法源寺空也法师、广济寺现明和尚、显宗和尚、弥勒院澍培法师。学僧数百人,居士数百人,其中雪烦、苇宗、本光、尘空诸人,分别获冠军、亚军,是一近代佛教教育史上,重要一页,非常有意义的胜会。

  后数年,老人创办之青岛湛山寺僧校成立,同学僧善波、净朗、无烦、善果等二十余人先后负笈而至。书信往来,知为制度优良,次年春,笔者亦身列门墙,成为学僧一员。此次所见老人身躯肥硕,顶有光辉,面容丰润,不似前次之瘦削:声如洪钟,语气爽朗,态度雄毅,见其人闻其声,不信亦信,即其事业开展之明证。青岛本一海口,未开埠前仅一荒凉渔村,其他旧有天后庙,由道士司香火。开埠后初为德国统治,耶稣教曾于此时伸入,根基颇厚。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入日本之手,日本和尚因而得入。又因地邻劳山,游劳山者常见该山许多道士之形状。至于佛教以及佛教僧侣光头圆领之状,当地居民从未识面,所见有关佛教者,日本和尚而外,几无所知。老人初至其地,见者称为「日本老道」,后闻老人讲经,始知佛法,并知中国和尚与日本老道有别。劳山本道教流行之地,自古无有佛教,然其地有那罗延窟。华严经则有明文指定,可称奇迹。明憨山大师建海印寺于窟旁,遭道士诬谤,被罪来广东,海印寺被毁,其地之佛教销声匿迹。三百年后老人至青岛,土人始知人间除道教而外尚有佛教。道教而外,类似道教之外道旁门甚多,民间颇为普遍,其炼功有打坐吐纳运气炼丹。老人至后详为开示,指明其谬,劝修念佛,求生西方,一时纷纷皈依,舍邪归正。老人未学佛前本修外道,对于外道用功及其谬误,了如指掌,故能对此辈开示,言之中肯。因此有人誉为明憨山大师再来,在湛山寺后殿悬一匾额。书「海印遗风」四字。所巧者是憨山大师被罪来广东,重修六祖道场,并终于此。今老人于修完湛山寺后,亦以意外因缘来广东,化尽有缘,终于香港。其间之巧合,确是不可思议。

  青岛市政此时已归还中国,其地冬暖夏凉别有天地。中西富商大贾,政府要人,或退伍官僚,多有避暑别墅设于其间。建筑形式花样别致,巧夺天工,以便避暑者游目骋怀,乐以忘忧。老人第一大护法王金珏──王湘汀氏,即因避暑而得度。湘汀曾佐大军阀孙传芳打天下,机智多谋,韬略满腹。孙军初期,连战皆捷,势如破竹,掩有五省,皆王氏之谋。因其为智多星。鬼计多端,有王小鬼之称。后因传芳得位而骄,拒纳忠言,王氏引退,孙亦失利,最后一败涂地。大势已去之后,晚年隐居天津租界,不免血溅佛堂,死于一弱女施剑翘之手。一代称雄,如此结束,杀人者人亦杀之,可证因果之至理。王氏之皈依可谓具有先见之明,世事沧桑,汉夷迭变,无常迁流,即实际之教训。其未见老人之先,本已倾慕佛乘,为解胸中积疑,曾遍访江南名刹。名德如印光、谛闲诸公均曾造访,终以因缘未契,疑未尽释。后因盛夏到青岛避暑,老人适于斯时假教育馆讲金刚经、王氏随众听讲多次,积疑渐释,此时老人并未识王氏其人。后王氏投刺谒见,老人始知其身份,乃炫赫一世不平常之人。款谈之顷,寥寥数语,王氏大惬心怀,率其全家归依老人座下,为湛山寺全部局面开展第一流大护法。王氏之好友青岛市长沉鸿烈氏,胶济铁路委员长葛光庭氏,山东省主席韩复矩氏。一时均被王氏拉拢而来,便服杂坐于经堂,与一般民众平坐听老人讲经,对于修建湛山工程,以及八十余名青年僧人生活开支,能尽最大之努力维持,终于完成。

  老人对于学僧特别爱护,其在东北三省及北京,已传「最爱学生」之名。及至青岛成立湛山寺僧校,学僧初仅二十余人,课程以楞严、法华、金刚、起信为主,兼以天台教观、国文算术、外文辅之。更重视行持,上殿过堂,必亲临率领,以身作则。对于学僧有三不限。不限年龄,不限程度,不限来去,三者为全国任何僧校所无。一般僧校招生,第一先限年龄,次限程度,再限修学期限,修业未满,不准离去。老人认为出家人大多失学,青年者固需求学,中年乃至老年从未求学者正多,如一定限制年龄,此辈今生永无求学机会,不惟虚度一生,亦是人生最大憾事,关于程度,更难规定,正因僧人大都失学,如何论其程度,只好进门来,从头学起。至于不限来去,因出家人最爱自由,各有因缘,养成习惯。如果一定限制,弄成要去者不得去,不免哭叫,要来者不得来,反叹向隅。最好是来者不拒,去者不留,鸢飞鱼跃,各适其适。但不来者也不请,犯过被遣者,不许再来。老人此种措施,在当时佛教情形,确属客观必要,正合时机。因之一时之学僧人数大增,经常八十余人,其间最小稚龄者有之,年届半百始学识字者有之。虽然自由来去,而经常不下八十余人,虽然来者不拒,也以居住问题满额为限,至无处安单时,也无法「不拒」,但彼来而无法安单,其间不少优秀怀才之英睿,先来占优等床位与座位,也有目不识丁。因此宁愿睡临时搭成木板房或门房以候空额者有之,甚有等侯数月半年仍不得其门而入,只得回程而去者更有之。此时可谓老人湛山一会最隆盛之期,值得大书特书。老人对于学僧之间一视平等,概无畛域之分,对学僧称呼一概称某某法师,不单呼名字。学僧对老人则自动呼「老法师」,学僧之间也互称法师。老人对于饮食一概随众过堂,从不别众私置,信士送来水果点心,自不吃用。积存足够大众分食之数,则于饭后分散与大众,持回寮房自用。银耳等物则于早课前煨好,大众分饮,以免为俗人见,指僧人享受润绰。职事中监院、维那、知客、僧值、监学、香灯、侍者,夜巡、班长皆由学僧兼任,有事办事,无事听课,概无职事与学僧不同阶级之分,以免上下隔阂。学僧有患病者,医药由公费供给,有自备药房,储存大批中药,老人本善歧黄,故不需另外延医。学僧偶有染息,无不手到病除,犹对严重伤寒最为拿手,大麻黄汤。一剂便汗,重病如失。然有懒惰学僧,无病装病,藉以偷闲,甚至弄假成真,一病不起,埋骨山沟,积坟累累,作枉死鬼者有之,长年累月疾病缠绵者有之。对于医药根本绝缘,永无问津者亦有之。大国手张百效,悬壶有年,名声卓著,且擅道家内功,红光满面,一望知为有道之士。即因老人医术高明,更曾修内功,尽舍其旧学而学佛,初率全家皈依为居士,后更率全家落发出家。惜受戒后,一病不起,抱憾而终。

  三不限中,正因有「来去不限」一条,学僧们不免浮动,往往因另访一师,千里跋涉,辛苦吃尽,到头无获。老人为杜此弊,特注意广邀海内名德来校,以便学僧坐地参方,无需跋涉。慈舟老法师、弘一律师、真空长老,均先后应邀而来,开空前未有胜概,奠定律学、禅学之根基。慈老本弘华严,海内知名,而严奉律制,求之末世盖不多见。来校后学僧本请讲华严,以一闻大经为愿,而慈老宗旨欲弘戒律,不讲华严。佛法本重根机,学僧之请求,即机宜所在,而慈老不此之顾,一定讲戒律,先讲四分戒,再讲随机羯摩,并提倡持午。校中本无持午,经此提倡,初尚勉强,后乃风从,由老人主张,取销晚饭,奠定全校持午之制。后来有青岛某名流,游日本,日本有一全国道德最高法师,为全日人民崇拜,其原因即「持午」,某名流报曰:「敝国青岛湛山寺全寺僧人八十余名皆持午」,日人闻而咋舌。

  关于老人轶事,有益佛门者屈指难数,兹择荦荦大者记述一二,用作追思,其间或为影尘回忆未载,亦可供为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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