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怀瑾:观想白骨与般若的关系

  南师:《菩提道次第广论》与《永嘉大师禅宗集》相互的关系如何?何以本学期我们将此两种课程安排在一起研究?
 
  常证师:《永嘉禅宗集》依我研读结果,后半段所说以“明心见性”为主,即是般若的觉照;换句话说,必须先见性后才能起修,方为踏实。
 
  南师:这是你的意见,我不加可否。另有其他见解吗?
 
  文颢儒(加拿大留华学生):《永嘉大师禅宗集》乃约理而言;《菩提道次第广论》,则约功夫而说。
 
  南师:以你身为一个外国人,旅居台湾,透过艰难的文字障碍,竟有此等见解,相当难得。
 
  从智法师:此二者,同中有异,异中有同。《菩提道次广论》,其中说明上、中、下三士道修持的方法,《永嘉禅宗集》也讲声闻、缘觉、菩萨三乘行持,此为相同部分。
 
  不同之处,前者依据《瑜伽师地论》与《菩提道炬论》写成,比较详细诠释止观次第之修法;后者永嘉大师曾学天台,将个人修证体悟,直透体悟的无上门法,处处显露本地风光。
 
  南师:宗喀巴大师及阿底峡尊者,从历代传承和行谊中可见一斑,亦是真实修持而成就的,他们著书,并非只是将各种经论的文字兜拢在一块而已。并且,你所谓的“本地风光”又是什么?
 
  从智法师:《禅宗集》是指人心,见性成佛
 
  南师:没这回事,《菩提道次第广论》和《禅宗集》,二者莫不如此,然其中亦有极大不同处。在这关键地方应仔细参详。你的看法犯了“见取见”,偏爱自己中国内地的禅宗佛法,大家对此要仔细研究,不可含糊。
 
  法程师:此二书相同点在于提示了一定的步骤和程序,引导我们进入各种不同层次的佛法领域。谈到佛法,必然有三乘道的修学次第,此不在话下。
 
  但是《永嘉大师禅宗集》,是将他所学的教理融会贯通以后,以其优美的文学修养,大纲提要式的表现佛法和自己体证的境界,如从智法师刚才所言,处处展露本地风光的面貌。至于《菩提道次第广论》,文章作法采引经据典方式,对于比较微细的渐修过程,描述深刻,《禅宗集》并不如此。
 
  南师:都差不多了,慢慢你们都会略有所见,但最终结论还得参究一下,我暂不作答。若是将来对学术界宏扬佛法,或到国外,在西方文化体系下讲佛学,依《菩提道次第广论》的路子最适合,因为学术界和西方文化讲究逻辑,而本书就是依因明理路而架结构,有凭有据,稳当扎实。《永嘉禅宗集》偏向东方文化简洁的习惯,散发文学气质,但亦隐约具有严谨的逻辑观念。现在我们这一代,已经丧失固有民族文化的基础和修养,简练性的文学境界都不易体会,问题太严重了!
 
  再说,本学期前暑假禅修,我已把红教、白教、花教的大手印、大圆满等等法门,都大略说了一下,现在又配上黄教《菩提道次第广论》的密法,大概过拢一下,给各位尝尝。究竟现在你们依何法而修?有无仔细研究,再善加利用?
 
  常证师:关于老师所示密法,个人只运用了九节佛风和体功,因这二者对静坐助益甚大。至于其他法门,尚未深涉。
 
  南师:九节佛风,你们也没有学好,从没有一个学到最标准的,而且学理不明。更没人来作给我看,问我对不对。又密法必须配合教理融会贯通,并检点自己日常言行举止,心念动态,方能得益。此次寒假禅修,希望你们依此原则用功。
 
  你们修白骨观,有没有参究《观佛三昧海经》?
 
  佛法不论显教、密教,都是活活泼泼的,别以刻板眼光看它,懂得活用,修行才易上路,这就的靠智慧了。比如,一毫端要你现出一个佛世界,智慧不够,想死了也没用;密宗行者刹那间要观成本尊,如果本尊千手千眼,你又如何起观?尽管庙子中千手千眼塑像,看了千百次也无济于事,这又原因何在?
 
  《观佛三昧海经》所提到的观法,不只是一个影像,而需清清楚楚,仔仔细细,它与白骨观、不净观关连密切,且显密互通,这一点你们要特别注意。
 
  常证师:请问老师,依照“禅密要法”的指示,要我们谛观此想(白骨),即使明显,然后易观,那么多种的观法,似乎很容易引起散乱?
 
  南师:这种易观的情形,是在必要之时,另外改变一种修持方法,但这必须已达于“止”的境界才行。比如,你初步观脚趾头,是否能够依此而行?如不,你变个什么?无非是掉举、散乱罢了。纵使此修止修定之时,你思维正法,或者一字不漏背完六百卷《大般若经》,都还在散乱中,这乃由于修止和修观,立场不同之故。
 
  何况经中所说,谛观此想即使明显,然后易观。此时观既明显,正是得止之时,亦即止观同时呈现,工夫纯熟,当然可以易观无碍。但是你是否作到了关相的止“ 明显”呈现呢?
 
  常证师:我自己身体、精神好一点时,较能得止,有时身心状况差些,就没办法。这是否同生理有关系?
 
  南师:是啊!生理、心理都有关系。然而你现在的情况,不能算得真正得止,只是我常用的比喻说的,“瞎猫碰到死老鼠”而已。并非你一作意,想要得止入定,便能如愿。你目前还做不到。而是有时身体状况颇佳,恰好遇上心理适时放松,念心偶然一空,便得到少分清静,主要还是生理四大的色法,影响了你的心法,二者交互配合,暂时进入得止的初相,莫作胜解,便算进境。
 
  常证师:依个人经验,何以在动中,一边讲话,一边留住影像,反而容易;但是正式打坐时,却不易做到。
 
  南师:你问的好。你们在座全体都是这种状况,在家再想一想,何以叫你们把《永嘉禅宗集》和《菩提道次第广论》合并研究呢?换句话说,禅与密之理一以贯通,用功自然上路,别说一个月,七天下来就不得了。
 
  刚才这个问题,我还是暂不作答,但其实已隐隐约约指出了方向,你们每个人自己去参究参究看。
 
  老实说,你们的慧学训练不够,遇到问题不会自己解决。你们在此处学,多年来,仅管讲的多是定学,但是慧学也涵盖在里面了,只是有些人粗心大意而已。
 
  常证师:关于上述“止”的问题,是不是念力不够,所以静中观不起来。
 
  南师:不然!你念力加重,反而不能得止,连模糊的影像也难。
 
  宏忍师:此是否同于永嘉大师所说“恰恰用心时,恰恰无心用,无心恰恰用,常用恰恰无”的道理?
 
  南师:永嘉大师所讲的是大般若,范围广,层次高,你做到了就定慧圆融,大彻大悟。而刚刚提到的问题,还只是一般功夫层面上说,当然也可以包括在此四句之内。
 
  宏忍师:可是永嘉大师这句话,看似归类在止的部分。
 
  南师:对呀!这就是大般若的大大可贵之处。般若并非没有定,谈般若而不谈定,因为大定早已在其中矣!这正是学佛是基本问题,假如弄透彻了,许你随时都在定慧圆融之中。
 
  常证师:我一直认为念力不够,所以一直想培养念力,时时用心去想那个影像,但依然不得力,只是较清明些而已。
 
  南师:那你放轻松一点,清不清明?
 
  常证师:清明。
 
  南师:既然清明,何以更加造作欲使它更清明,以致自生烦恼,反而不明呢?你会木工,会刷漆,你看这浅黄色的门帘好不好看?
 
  常证师:好看。
 
  南师:好看的话,再涂上一层如何?
 
  常证师:不好。
 
  南师:那就对了。
 
  常证师:那么,这就是舍的境界罗!等于不加作意,抱着若存若亡的态度,假如妄想很强,或者情绪不好,观想那个所缘的影像比较困难,便可比较用力去作意,系心一缘;如果情绪好,妄起少,则不作意,不管他,自然有个影像便好了。
 
  南师:这样说快要引起我的兴趣了(一笑),一有兴趣,我就会将有关的问题说个明白。但现在还只有一点点兴趣而已,再参参看!只要有一个半个,走上真正修行之路,也许会使我的兴致更高一点;试试看,你说的话很有意思,但很有意思,并不是就对了。
 
  常证师:我摸索白骨已经很久,但一直不得其法而入,现在却发现修止与般若,不知要如何配合?
 
  南师:好啊!好啊!你又快要引起我的兴趣了(一笑)!
 
  常证师:在修止的过程中,我希望配上般若门法的应用,那就很容易可以达到所追求的目标。
 
  南师:当然当然!这个地方就要参,这便是话头。你现在观的是脚趾,还是整具影像?
 
  常证师:整具影像。
 
  南师:有没有现前?
 
  常证师:有。
 
  南师:观回上自身来了吗?
 
  常证师:没有。
 
  南师:没有观回自身,就应赶快回观。
 
  常证师:我尝试过,但很困难。
 
  南师:结果呢?
 
  常证师:有一点。
 
  南师:那就差不多了,但是差不多,并不说你成功了。
 
  常证师:能观回自身,身心很宁静。
 
  南师:不错!这对身心很有益处。
 
  常证师:以前我是观脚趾头,但观时,身体很容易空掉。
 
  南师:空掉有什么不好?!
 
  常证师:好是很好,但所观影像因而不见,因此不再续观。
 
  南师:你这个傻孩子,白骨既然空掉,为什么还要白骨呢?《禅密要法》不是告诉你,白骨化光,最后连光也要空掉吗?
 
  常证师:但我空掉的那种境界,有产生掉举的现象。
 
  南师:你知是掉举,将掉举的现象拿掉就可;不过白骨观回自身应注意营养,要吃得饱、吃得好,甚至进点补药,或服多种维他命。
 
  常证师:我观中宫的部位不行,还是观外在影像容易。
 
  南师:怎么不行?是胃口增大,或是欲念增强呢?
 
  常证师:这个部位的影像很难显现,大概是我观的太用力,一用力便不舒服。后来我放松它,但影像依旧把握不住,常常会有掉举现象,因此我便把它观在外面。
 
  南师:不行!如此反而不好。如果要观外在影像,必须做到《禅密要法》所说的“满中骨人,行行相向,各举右手,向于行者”,到了此等地步,自身白骨已经观成,才观外在这么多的白骨形像,对我这白骨人礼拜。如果本身尚未观成白骨,那是不可以的。所以应先转回来观自己,但不能太着力。
 
  常证师:对于止与般若,该如何配合,实在不懂。
 
  南师:对了!这就对了!我今天要你们问的就是这些问题;此二者你真配合好了,这才真叫“常证”,随时都在大止大观的境界中。
 
  常证师:自从观在外面后,睡眠时间较短,却不是一种好现象。因为我若十二点睡,三点便会醒来,但下意识感觉打坐不行,只能行香,可是这么一来,隔天人便垮了,没有精神。因此我往往不起来,就跪着睡,但跪着睡,也是作梦。
 
  南师:外面观久了,神识容易分离,一定得回到自己身上。更何况《禅密要法》并未教你们观外面影像,这是我的方便法门,让你们容易观起,然后回观自身。谁知道你们只记住前面一句话,忘了后面一句,糊涂。
 
  常证师:白骨观与不净观,并不好配合,我曾试着去做,但做不好。
 
  南师:这就需般若智慧了,你全身都已成为白骨了,不净之物早被鬼吃掉了,还要不净个什么?!
 
  常证师:当我修白骨时,精神很旺,男女间的欲念很强,所以才想回想不净观。
 
  南师:一点都没错,那欲念是很强。此时不净观也很难有用,因为欲念强至极点时,连不净也可爱。
 
  从前大陆有个和尚,我跟他很熟,所以他曾私下对我讲:“纵然白骨也风流”。我当时还反问他:“有这么差劲的事啊?”他说:“事非经过不知难”,我笑笑拍着他的背,这是真的。
 
  但是这个时候,正好让它欲念来,你不记得火首金刚吗?你将此欲火变为真火,烧空了,那便大大不同了,试过吗?
 
  常证师:试过,但没有用,欲念太强了,烧不掉。自从听过密法后,知道快“一阳复来时”,便以“火光三昧”法,想将它付之一炬,但没做好。
 
  南师:你再试试看,这个一定要化空。同时你要注意,必须起来运动。这时候太极拳都来不及,最好是少林拳,一套打下来。精力化掉,那最后你白骨观修成了,将来留下的是金锁骨,整具黄金色,而且坚固的连在一起,不会拆散。《观佛三昧海经》,便有提到金锁如来.然而修到金锁骨,尚是基本而已,还未到家。
 
  以上所讨论的都是切实切身的修行问题。欲念真发动起来,那力量不得了,控制都控制不了。比如,某地有个女修行人,在某山上闭关,闭的还是“死关”。她对某人说,自己闭关中的过程,某人转而告诉我,她在关中只是念佛,教理都不懂,修到某个阶段起了欲念,当时她想,只要进来一只猫、一只狗,都是好对象,情况非常严重。所以她几次打破门下山,三次跑到半路,又走回去。你道这是道行吗?不是的!那是因为从山上跑下来,精力无形中转化了。所以我叫你们打拳是有道理的。
 
  然而她一回到山上,静下来又不行了,因此又再跑下山,如此反反复复。后来她劝另一个女性,别轻易修行,实在好难哦!现在她认为自己已经破了这一关,某人问我,真的过关了吗?我说那还不算数。还有你刚才说的,化光以后那个是不是真空?那还值得参究一下。就算真化了光,有时想空还空不了。所以说“几人到此误平生”,因为到这里很容易犯戒,实在没办法,这就叫做“根本无明业力”,其发动的力量大得很。
 
  常证师:这一个月以来,不知是修白骨观到某个阶段,还是其它原因,欲念反而减轻,甚至故意提它,都提不起来。
 
  南师:有的,会有这中境界,甚至如《楞严经》所说“于横陈时,味同嚼腊”,男女两性摆在那里,硬是没有什么滋味,像咀嚼腊油样的干涩。
 
  不过,这种现象不是究竟法,你现在尚未得到喜乐,还在枯槁阶段。最近看你脸色更青,同《西游记》上沙悟净(沙僧)的青脸寡神差不多,而且更瘦,所以还差一段路。
 
  常证师:最近好几次,好象被电电到似的。
 
  南师:这是气机有点发动。你问的问题都很好,以后参学都该这样,必须实际功夫配合教理,才会确实。
 
  我知道你很用功,但不要“说你脚短,你就翘起来,说你腰细,你就扭起来”。这是一句乡下俚语,叫人不要骄傲忘形,但用不着谦虚,用功就是用功,实实在在的便对了。
 
  以上讨论的都是实际功夫,若是教理通了,一切修法也会懂,然后二者相辅相成,修行很快可以上路。不是走了这条路,便到不了那条路,法法皆可互通。比如,小乘止观、大乘止观、般若等等,或密或显,都互相关连,彼此为用。有了般若慧力,八万四千法门自然融会,学佛自然成就,这就是我为何一直要你们注重教理的原因。(节自《十方》杂志二卷六期“岁暮课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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