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通与人通

  神通与人通

  圣严法师

  走在缺陷处处的人生道上

  再谈走在缺陷处处的人生道上

  人格在寂寞中升华

  苍凉的人生

  人心的安顿和自性的超脱

  从人生的痛苦到人性的升华

  从人与人间到解脱之路

  怎样准备人生的最后

  谈神通与人通

  理想的社会

  美丽的未来境界

  宗教行为与宗教现象 一、宗教

  宗教行为与宗教现象 二、宗教行为

  宗教行为与宗教现象 三、宗教现象

  东西方宗教的汇流

  论佛教与基督教的同异

  再论佛教与基督教的同异

  人的佛教

  佛教的孝道精神

  佛教对福寿康宁的看法

  走在缺陷处处的人生道上

  一、人生的现实面

  我人生而为人,生而为生死不已而又无能解脱生死,无从得大自在众生之一,这一人生境界的存在,其本身的现象及其所能产生的种种思想言行,就是一大虚妄和一大缺陷。所以在我人历史文化的演进上,在现实的社会活动和社会组织上,随时随处,只要有着人类生存的所在,不论群居与独处,人们都会存有一种「冲破现状」的冒进意念,以及其从事于冒进的努力。虽然由于教育环境和个人修养(生活──人格知识的修养)的不同,其冒进的意念和冒进的努力,有着善、恶、美、丑、积极创造和消极颓废(如不满现状或现实不能满足他的要求而变成疯癫,乃至自杀的人们)的种种差别,然而人们之想「冲破现状」的基本观念,却是一样的。可是不幸得很,人类自有生民以来,为了冲破现状,为了争取理想,经过了不知多少先民的努力,也不知努力了多少年代,时代虽然每在进步,现状也在不断演变,奈何人类的希望或理想,总是把人生的现实,远远拋在背后,使得生活于现实中的人们,永远也追赶不上,像这种步步移动的人类历史,和经常不能满足要求的人生境界,岂不就是人类生存的一大悲哀!因为人生乃至一切万物的存在,就是一大虚妄和一大缺陷,我人以虚妄不实的人生和缺陷处处的身心,去追求理想,创造理想,理想也就成了虚妄和缺陷,这种虚妄和缺陷的理想,即或有其完全变成事实的一天,但因它是虚妄而不是究竟,是缺陷而不是圆成,人类的生存,也就永远站在各个历史的立足点上,看理想之山的远景,却永远是停留在「站在此山看彼山高」的现实之中,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是最后最高境界的实现,却是一个不可知的无限期和无穷远了!

  由此可见,我人虽自觉实实在在、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生存在各自的现实之中,但是,试问︰我们的存在是存在于什么之上或什么之下呢?我们到底抓住了一些什么东西作为人类努力的最终目标?即使他是大哲学家,也是无从解答,因为古人发明的真理,到现在已有些变成了不是最高的真理。那么,我们看古人如此,后人之看我们,又何尝不然?所以庄子要说︰「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正因为庄子的慧力,不能穷究宇宙界和人生界的一切事物而加以认识辨别和解答,所以他说「知也无涯」,以为用我人短短而极为有限的生命,要懂得一切的事物,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否则的话只有强不知以为知的病害而已。为什么呢?因为庄子虽是中国思想史上一位杰出的大思想家,但他依旧还是一个人。所以庄子还有这样的一段话︰「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与物相刃相磨,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恭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这一段话说得非常哀痛,是一种不知生前,尤其是我人非死不可而又不知死后的哀痛!可知人生是一大虚妄一大缺陷,也是一大无知,请我们各自反问︰我对我们地球所处的太空世界的天文知识,懂了多少?恐怕即使你是当今权威的天文学家,也会觉得对于天体的知识,幼稚得非常可怜!我对我所生存的地球,认识了多少?对人类整个的历史文化,知道了多少?对民族和国家,明白了多少?对社会环境,清楚了多少?对父母子女和亲戚朋友,了解了多少?乃至我对自己的优点和缺点、美德和罪恶,又觉察了多少?至于我人的生前和死后,自不必说了。单问这些,我们就可发现自己的所知,几乎即等于无知了!所以圣人而如中国的孔子,还要「入太庙每事问」,以为「三人行必有我师」而主张「不耻下问」,正因自知无知,才能虚怀若谷地去「敏而好学」,可是,人总是人,所谓学到老学不了,人之学与不学,只是小无知与大无知,小缺陷与大缺陷之别,缺陷终究还是缺陷。

  二、佛教的人生观

  然而,人生之可贵与人生之庄严,竟又全部表现在这一自知无知的自知缺陷,而来力求充实和弥补的精神之上,由此,人类的历史才有进化,由渐次的进化而形成人类的文化和文明,例如笔者之能着手于这篇文字的写作,也是出于这一缺陷的迫促,虽然笔者自己便是一个缺陷的存在。因为自知缺陷,而来力求弥补缺陷,总比不来弥补的好,不过有的人的弥补方法是自我安慰的自圆其说,好象掩耳盗铃或鸵鸟的心理一样,只要把耳朵塞起来,将脑袋闷下去,就觉得安全自在了(如西方的宗教徒)。有的人的弥补方法是以缺陷的本身去补充缺陷(如世间的大思想家和大科学家)。有的人却是叫人以摆脱缺陷而来弥补缺陷,实际上,也只有完全摆脱了缺陷,才是真正的没有缺陷,因为人生就是一大缺陷,所以只有超出了生死界限,才有达到真正圆满的希望,那么,释迦世尊说法四十余年,就是说的教人超出人生生死界限的种种方法了。

  同时,正因为佛教的思想,是叫我人超脱人生生死的大缺陷网或大虚妄海,所以就引起了许多思想家的非难和指责,以为佛教要人摆脱人生生死的现实状态,而去追求一个不生不死的涅槃境界,无疑是表明了佛教的人生观,是厌世消极而逃避现实不敢面对现实的一种思想,例如近世的实验主义哲学家威廉.詹姆士(WilliamJames西元一八四二─一九一○)年,就曾这样批评过佛教︰「佛家的涅槃,其实只不过免去了尘世的无穷冒险生活。那些印度人,那些佛教徒,其实只是一班懦夫,他们怕经验,怕生活……他们听见了多元的淑世主义,牙齿都打颤了,胸口的心也骇得冰冷了。」(《实验主义》二九一─二九三页)他又说出他自己的主张︰「我吗?我是愿意承认这个世界是真正危险的,是须要冒险的;我绝不退缩,我绝不说『我不干了。』」(《实验主义》二九六页)关于这一点,我们不必说是詹姆士的无知或武断,只因为他是十九世纪末叶、二十世纪初期的美国人,他对于佛教的陌生,是因佛教的思想文化,在西方世界中的传播,尚在萌芽期间。所以詹姆士的曲解佛教,我们不必诃责,我们只希望詹姆士的学生以及他们的同路人,本着探求真理的宗旨,对于佛教的思想来细心研究一番。比如佛教既然消极逃世,释迦牟尼在成佛之后,为什么不立即进入涅槃,而要苦口婆心,往返跋涉地说法度众?佛教既然是厌世而又不敢面对现实和正视现实的,佛教中的诸佛菩萨,怎么又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悲心大愿?这一悲心大愿,又何止是一般所谓冒险的精神所能相比相望?因为佛教虽然主张出世,但其出世的方法,却在入世,唯有入世最深,而且是作纵横面的一往深入,才会穿过世间冒出世间的界限,而进入出世的境界。如果说世间是一个大球体,那么佛教的出世,并不是我人站在一个空间的立足点上,单独直升而像直升喷射机样地向上飞腾,乃是叫人深入球体的每一个部分,穿透了球体,先能在球体之中做大活动和大开垦,而达到了游刃有余的程度之后,才是超出世间或人生生死的时候(请参阅〈人心的安顿和自性的超脱〉一文)。可见,我人要成佛,要得大自在、大解脱、大究竟、大圆满──大实在和大满足,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奈何,一般学人之不能对于佛教做深入的研究,只在表面上以各自的见解和心量来看佛教,曲解与误解,实属难免!即连一些自命为学佛修行的佛教徒们,也难免没有这一可能。

  三、救世的思想家

  为了人类的现实问题,层出不穷地困扰着整个的人类生活,故在「冲破现状」的意念之下,给我们人类的历史,激出了许多杰出的思想家──宗教家、哲学家、科学家、政治家……。他们都能本着扶倾济危、解困救厄的心意,为人类的病痛和人类社会的病态,开出了各自所以为对症下药的方案。这一种心怀,站在人生求出路求落实的观点上说,都是值得赞美,也值得庆幸的。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我们当今的社会情状,能不能和其他类别的动物世界有些什么两样或高尚,实在是个很大的问题!可是,历史慢慢久远了,思想家渐渐增多了,他们各自为人生开出的方案或出路,也跟着增多了。这些种种的方案和出路,摆在人类大众的面前,正像将一大盘品质、色彩、大小、形状各各不同的糖果摆在一群初初进入幼稚园的小朋友面前,琳琅满目,蔚为人类文化的壮观镜头。使得绝大多数的人们,真不知道何去何从,看起来样样都有它的道理,好象每一粒糖,都会使得小朋友产生出来甜的感觉,即使是裹着糖衣的毒药,然在没有中毒死亡之前,根本辨别不出它会叫人中毒。为什么呢?岂不是因了人类的无知?孔子说︰「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孙中山先生主张「知难行易」,绝大多数的人们,确实如此,即使被历史公认为先知先觉的人物,又何尝超出了这一「不知所从」的心理现象,任便他们已为人生问题开出了若干个似是而非的出路,但有更多更多的问题,他们仍然觉得莫名其妙!因为人的本身就是一个大缺陷,要从大缺陷中觅取大满足,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尽管摆在人类面前的是一个大无限的大缺陷,但是人类的意志,总是不会放弃了觅取一个大满足的希望和努力,这也就是人类之所以能够繁荣绵延而不亡族灭种的主要原因,因为大家都希望生存,且还要求生存得更安全更美满和更有意义,凭着这一要求生存的意志,才造成了人类的世界和人类的历史,所以中山先生的历史观,是着重在「生」的一个意义之上,而被称为「唯生史观」或「民生史观」。可是不幸得很,在这一个要求生存而又要求满足的情形之下,人类的文化固然在逐渐升华了,同时人类的安全问题,也越来越严重了,因为「求满足」的欲望,迫使人们发狂,引起一些丧心病狂者的抢劫侵略和奴役。直到目前为止,在每一个国家政府或社会体系之中,虽各有其法律制度,维护着各该单元中的每一分子的权益和安全。然而,放眼看去,如今国际社会的激烈竞争,岂不正在准备随时拿出核子武器来,毁灭我们的人类世界吗?这一战争的威胁,比起洪水猛兽对于我们原始祖先的威胁,岂不更为严重!更为可怕!

  这一空前的威胁固然可怕,但其威胁的原始意识或原动力之产生的当初,又未尝不是为了增进人类的幸福和拯救人类的苦难,比如共产主义之产生,在马克斯的当时,因为他自己穷,受了穷困的压迫,并且又同情西方世界产业革命后的劳工生活,工资之低,工作时间之长,工人生活之毫无保障,特别是童工的惨状。马克斯想要冲破这一不合理的现象,才产生了他的阶级意识的共产思想,想不到他的这一思想,竟会引起了当代思潮的重大变化!又如基督教的产生,是因为以色列的民族英雄摩西,为了要使他的民族脱离埃及的奴役,才假借一个叫作耶和华的民族保护神,作为民族运动的号召,而使流亡在埃及的以色列人民一致团结起来,逃出了埃及王的权力统治。这个出发点,未始不是可歌可泣的壮举,然而他以宗教的迷信而大肆屠杀埃及的臣民(如《旧约.出埃及记》所载),却是这一壮举的反动了。及至耶稣出世,根据犹太教而创立基督教以后,耶稣本人,固为犹太教所迫害,而在基督教抬头之后,竟又反过来数次狠狠地屠杀了犹太教徒。同信一个上帝,同是一个上帝(是基督教的说法)所创造的儿女,彼此残杀,竟会如此之惨!

  正因为大家都有缺陷,所以大家都想求满足、求发展,而又不能沟通彼此的愿望,共同协力,来向一个目标迈进,所以才有人与人间的纷争,才无法求得一个永久的和平。人类世界的思想太多了,每一种思想都代表着一种渴望求其实践(不一定就能实现)的主义,同时也可能潜在着一种给予人类的危机。人是一个缺陷,缺陷创出的缺陷,那么缺陷的本身,就是一个危机──假如当在发觉危机尚未成熟之前,而不能予以及时改进或避免的话。譬如美国独立之后而影响成功的法国大革命,是欧洲史上一件值得大书特书的壮举,争自由,争平等,讲博爱,可是因误用自由平等,而死在自由平等之中的人又不知多少,有名的罗兰夫人,便是因此牺牲而成名!余如林肯解放黑奴,终死于黑人之手;甘地为印度独立而努力了一辈子,临了竟被他自己的同胞刺杀!因为有了缺陷的人,一方面想自求满足,另一方面又不能发现一个或一样足可满足自己要求的人物,事实上也的确没有一样东西,能够真正地来满足任何人的所有要求。所以历史上的圣贤,也不能没有如此的遭遇,如佛教的释迦世尊,他的法身固属满觉圆通的无漏境界,可是佛的人身仍为有漏,释迦世尊会排泄如常人一样的便溺,也会衰老死去,也会头痛,也有人对他不满与愤恨,而想加害于他;中国的孔子,他自称︰「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故在孙叔、武叔看来,孔子还不及他的学生子贡来得贤明;耶稣对基督教徒而言,是极为神圣崇高,但当耶稣受难遇害时,被行刑者置于两个强盗中间,而且加于轻言戏笑与侮辱。

  因此,任便世间代代有人歌颂完人圣人,和追求那些完人和圣人的境界,但是人人只能自许为向往圣贤的圣贤之徒,而不得自称其本身就是圣贤。有人以为「圣域无止境」,因此而有儒家所说︰「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的安慰话来。

  如果要把现有的一切思想(包括宗教思想),摆在「圆成」或「圆满」的天平秤上衡量一下,以照笔者的看法,除了佛教的思想能够胜任之外,实在没有一个撑得起来。虽然佛教的思想,在时代的眼光中,仍然需要做一番凝聚和开发的工作,亦如在佛灭之后约五百年的光景,印度之有龙树(N?g?rjuna)、马鸣(Aśvaghosa)及天亲(Vasubandhu)、无着(Asaṇga)等之对于佛教思想的再肯定与再发明。但是佛教基本思想的稳固性质和究竟价值,是历久常新的。佛教不必乞灵于任何的神秘和权力,仍能解答任何一切的问题,犹可圆融无碍,佛法是从佛的大觉智海之中流露出来,所以能够圆融无碍,对宇宙界的自然现象,对人生界的伦理关系,不偏不废,也不执不着。最大的发现是「缘生论」的物理观和生命观。一切的一切,在佛法的眼中看来,毫无神秘可言,无论什么事物,只要它的因素够了,便会形成它的结果,那是必然的而非偶然的。同时,佛教的最后境界是圆成,圆成的毕竟观念,却是无形无相而又如《圆觉经》所说︰「圆裹三世,一切平等,清净不动」的。实际上,我人也唯有完全放弃了现有的身心境界,和身心所处的境界,才是彻头彻尾拋开了人生的缺陷,而迈入圆融无碍的境界。这一境界在人们粗看起来,似乎是逃世的。然而笔者在前面说过︰「唯有入世最深,而且是作纵横面的一往深入,才会穿过世间冒出世间的界限,而进入出世的界境。」由此可见,为了真正的满足,就不得不设法拋掉现实的缺陷,拋掉缺陷,便即拋掉人生,要拋掉人生,又不得不先来肯定了人生,深入人生而期通过人生,再超出人生。所以佛法的宗旨在教人出世,而出世的方法,则在教人更为积极地入世了。

  四、东西方各说各话

  佛教以外的其他思想,没有一种是能够彻上彻下圆通无碍的,不是出于武断,便是诉诸神秘,最开通的思想也不能不有所存疑。其中除了如唯物思想之绝对武断之外,还有一个共通的特性︰相信创造主或自然神的存在。西方的宗教家或基督教的经院派哲学家,固然相信有个上帝创造了万物,也主宰着万物。即使自古代希腊的苏格拉底到今日英国的罗素为止,他们的心中,也各有各的上帝的观念,虽然他们是泛神论或是接近于泛神论的有神论者。如泛神论的代表,斯宾诺莎的上帝,并不同于基督教的上帝之能生杀予夺,而是一个只能自爱和被爱的上帝,上帝既无法爱人,人也不可以爱上帝而希望上帝也应该来爱他作为报酬。泛神论者的上帝,是大自然的代表意义,因为他们识不透大自然的奥妙,自身又处在这个大自然之中,所以把大自然神格化了起来,又因为明明知道大自然的对于人类意志虽有阻碍之处,却不会绝对主宰,尤其西方人的思想中(非基督教思想)以为人类是可以慢慢征服自然的(故有种种科学的努力和成就),人类前途的命运好坏,全看人类自己的努力改进与否而定。所以不能承认上帝有任何的权威作用。再说我们的中国,中国的孔子,是一位人文主义的大思想家,他除了人生社会的伦理问题,绝少谈到人生以外的形而上学。所以孔子要「不语怪力乱神」,要说「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他对于生前死后的问题,总是存而不论的。孔子虽主张「慎终追远」,但其追思的意义并不代表他承认人死之后还有灵魂,只是给死者的恭敬及予生者的安慰。所以他对祭神的观念也是「祀神如神在」的,而不是肯定真有神的存在。原因在他所以为的「未知生,焉知死」的存疑观点之上。可是孔子对于天与命的观念,又特别重视,我们在《论语》中可以看到好些有关天命的记载,例如「五十而知天命」,「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不知命,无以为君子」,「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子罕言利,与命与仁」,「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又有单讲到天字的,如孔子去见了卫灵公的夫人南子,而子路不高兴,孔子便发誓说︰「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又有「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与予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颜渊死,子卅︰噫!天丧予,天丧予!」「子卅︰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我们看了这些语句,可以明白,孔子的天与命,有点类似于西方哲学中的泛神观念,孔子的思想,一方面积极努力人生的奋斗,而不仰鬼神之助,另一方面孔子又因本身的无知(人生的缺陷),面对着宇宙和生命的无限,太多太多的问题,无法从他的知识经验中得到答案,所以又不得不提出一个天和命的观念,作为无可奈何的心理安慰,孔子以「天」「命」「仁」看同一体的数面,所以到了《中庸》上的一开头,就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既然说天命即是性,而人性本善,善即近仁,能仁便可尽性。那么,儒家所讲的天命或天道,就是宇宙万物的本然或本体了,所谓「知命」,也只是知道顺应着宇宙万物的本然之本性,去生存活动罢了,说简单一些,知命便是听从我人的自性发展而去发展。可见这是近似泛神论的一种观念,因为泛神论以为宇宙万物都是上帝的一部分,儒家则以为天是万物的本性,人性是本性的一部分,同时也可将此一部分之人性,融入于整个的本性之中,这就叫作尽性。从这一点,我们可以知道哲学家和中国儒家的上帝,绝不是基督教的上帝,基督教虽然经过中古时代许多教士的努力,在亚里斯多德及柏拉图等的思想中借用了若干哲学理论,形成了基督教的神学,可是若将基督教的上帝拿来放在哲学的面前,就无法站得住脚了。

  至于佛教,笔者于二年以前,也以为佛教是泛神论的,其实那是笔者的无知与武断,佛教虽有近似泛神论之处,但却竟是彻底的无神论者。因在佛教的观念中,宇宙万物──诸法万有,是平等自如,而又自如不动的,所谓法性法尔,佛陀不以为他的说法是创造,也不承认有任何东西可来创造什么东西,这一点是不同于基督教的,所以称无神;佛教不以为宇宙之中还有一个什么真正本体的存在,也不以为我人仅是宇宙中的一部分,这是不同于泛神论的,故而仍属无神。可是,泛神论以为我人可以化于无限的宇宙之中,也能成为无限;佛教的佛性,我人到达成佛之时,佛性也是遍满一切,如来如去,无所不在的,这一点,又像泛神论了。佛性是人人都有的,成佛是个别成佛的,成佛之后,又是各各有其名号国土的,成佛是众生各个自性的升华,升华之后,虽能融入法界的无限之中,仍可有其个别独立的价值,这与泛神论者以为的一融入无限,便消失于无限之中,而不复再有个别独立的价值可言,又不同了。可见佛教是近于泛神论而是无神论的。

  在这里,笔者希望顺便说一说宗教间之神与神的分别,以资澄清一下我人对于神的观念。粗看起来,无论是一神论或无神论的宗教,都有多神论的嫌疑。比如基督教是众所周知的一神宗教,可是在基督教的观念中,并不以为除了他们的上帝以外,不再有任何神明了,不过基督教以为除了他们的上帝之外,其他的神明都是恶魔罢了。再说佛教,不主张有个创造主或主宰神,所以是无神。然而,我们在佛经里面,又可看到许许多多的神名神号,故而佛教徒绝不可说佛教是不讲神的,其关键所在,只是佛教的神是三界之中众生界里的一种类别,不像基督教所说的创造神,同时也不如基督教所说的恶魔而已。佛教之中虽也有魔鬼的名称,不过佛教的魔与鬼,绝不会如基督教所说的魔鬼那样,永远是魔鬼,永远没有转变的机会,也将永远要被上帝扔在炼狱中受苦。佛教所说的魔与鬼是有希望超升,也有希望成佛的。佛教之伟大处,亦正在此,既不强调神秘的权威,也不敌视任何一个众生。在此,笔者还要加以说明︰佛教的无神,绝不相同于中国史上如范缜、司马光等所主张的无神,也不同于今日共产党徒所说的无神。他们的无神,是不相信除了物理的自然行动之外,还有精神或灵魂的存在,佛教的无神,只是不承认宇宙万物尚还有个创造主或主宰神的存在,所以此无神不是彼无神。

  现在,我们可以检讨一下上面所说的几种思想,究竟那种比较落实可靠?首先我们不要忘了,人生就是一大缺陷,从缺陷中开发出来的思想,虽也可以弥补一部分缺陷,但是缺陷之中,必然含有危险的成分。基督教的思想,乃是鸵鸟型的,为了困恼于现实的痛苦,便梦想一个上帝的天国,他们对于解除人类痛苦的意见,不是开发人生的价值或改善现实的社会,而是把一切的希望都寄托在天国里,以为受洗了的基督徒,死后可望逃避痛苦而进入天国。事实上,我们虽可不妨承认有个天国的存在,然而不靠自己的努力,单凭一次受洗而想得到上帝的赦罪和拯救,在理智上似乎是无法解答的,正如人之犯罪,不去将功赎罪,只凭人事关系,就可变成无罪,在制度上轨道的社会里是不会产生的。如说那是一种信仰的精神安慰,那么它与鸵鸟之将脑袋埋进土里,就以为它的生命有了安全的想法,又有什么不同!也许基督徒们对于这一判断要提出抗议,他们总以为耶稣即是上帝的道成肉身,耶稣是究竟圆满的人,不可能有缺陷,耶稣的话也不会有缺陷。那么笔者希望抄录一段耶稣死时的记载︰「钉他在十字架上……他们又把两个强盗和他同钉十字架,一个在右边,一个在左边。……祭司长和文士也这样戏弄他,彼此说︰他救了别人,不能救自己……耶稣大声喊着说︰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为什么离弃我?」这段话见于《新约》的〈马可〉及〈马太〉两福音中,我们看了以后,除对耶稣之被钉十字架而感到悲怆和同情之外,又可证明耶稣本人并非即是上帝的道成肉身,否则当其临难之时怎会又叫上帝而且表示上帝已经离弃了他?可见耶稣其人并非毫无缺陷,如无缺陷,则其绝对不会对于遇难而感到恐惧。

  西方正统的哲学思想──是指由古希腊沿革发展下来的哲学思想。我们谈到西方文化思想,便很容易联想到了科学问题,不过科学一词,通常被哲学家们看成哲学的分门别类,所以科学是出自哲学的子体,哲学才是科学的母体,如谈西方的哲学思想,自也包括了西方的科学思想。但是不幸得很,西方哲学主张人类可能征服自然,到达这一倾向的强弩之末,人类便开始物化了,人要利用万物,人也被看成了万物之一而来当作物件利用。如美国的现状,他们忙着赚钱,也忙着花钱;他们在工作时固然紧张,在娱乐时也不例外,可以说美国人的日常生活,都是在极其紧张和高压的气氛中度过来的,像这样的生活情态,能够维持多久而不发生血管爆破的中风绝症,实在很难想象!其中的危机,是在人类要以缺陷来补充缺陷,以缺陷的人类作为而想满足缺陷的人类生活,越补越觉不满,越不满越感缺陷,到最后,就难免会像不会调琴的人把琴弦越调越紧,紧到不能再紧之时,弦线也就断了!因此,到目前为止,已有许多西方人在向往东方人的生活情调了。

  那么,我们的东方,究竟又如何了呢?东方有两股思想主流,一是中国儒家的,一是印度佛教的,在中国还有一股道家思想的旁流。(西周诸家的思想,除儒道二家之外,无大历史的影响,故不谈)

  我们先说儒家的思想,儒家的思想对于中国人而成为中国人的造型上面,贡献很大,尤其中华民族虽经几千年的历史,在内忧外患的消长变乱之中,仍然屹然立足于世界之上,儒家之功不可埋没。可是儒家的思想,虽着重现实的人生,而开出积极进取的一面,奈因人类的本身就是个缺陷,儒家所开出的精神,自也不能没有它的缺陷,便是因为受了知识范围的束缚,只能教人应该积极进取,应该勇往直前,应该成仁取义,但却不能进一步地说出为什么要应该?应该了是如何?不去应该,又是怎样?说得明白一些,儒家的思想是很现实的,但在这个现实的两头──生前与死后,来处与去路,却无法得到交代。从大体上说,儒家的人生归宿,是寄托在所谓「大我」──自己的、自己民族的,乃至整个人类的后代子孙身上。也就是希望把自己这个曾经存在的生命,向后代子孙身上去凝聚或团结。所以孔子要说︰「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所谓三代以下唯恐不好名,孔子虽不想于在生之时去沽名钓誉,但在死后,却以为如不称名于后世,就不能算是一个君子。孔子为什么会有这种思想?因为他的安慰处,就在这里,如果连这点安慰也没有,岂不觉得如此的人生太空虚也太无聊呢!孔子未能透过人生生死的界限,来替人生开出一条更为积极的路向,所以只能希望人做圣贤而不能进一步使人非做圣贤不可;不做圣贤而做小人,孔子只能说他朽木不可雕,却无法指出成了朽木的人会有怎样的后果?同时,孔子主张将安慰寄托于后代子孙的身上,中国人的脑海里也因此而形成了一种并不太好的观念︰把自己的财势遗留给自己的儿孙,希望自己的子子孙孙都能因了自己所遗的财势而安富尊荣;为了顾全其子子孙孙的生活问题,便不得不去想尽办法,增长自己的财势(这一思想在西方人的观念中,并非没有,但总没有中国之甚且深)。可是,历史的事实告诉我们,秦始皇希望他的万代子孙都做皇帝,然到二世胡亥,秦的统治就完了;还有其他的开国君主,往往于大功告成之后,大杀功臣以巩固他们王朝的命运,但却从未有过一个永不雕谢的王朝!其实,我是人,我的儿孙也该是人,那么我能找到生活的依靠,我的儿孙岂不也有同样的可能?如果儿孙皆靠祖上的遗产生活,我们的社会也就少了若干人的生产而多了若干人的消费,这种现象实在不是一个健康的社会所该有的,中国社会之不及西方国家,原因诚然很多,这一观念之为害,似也正是其中的原因之一。但是,我们能怪孔子吗?孔子也是出自他的无可奈何啊!同时,我们也不能忽略,中国是农业社会,农业社会则宜于大家族制的发展,这一自然形成的制度,又是基于伦理的观念之上,儒家之倡五伦,对于中国社会的安定之功,实在很大,不过一到后来,由五伦而仅重父子一伦(也是片面的)之后,社会风气也就失去了重心,于此可见,世间之学说,有其利必能成其弊了。再说中国思想的旁流──道家。道家的思想,在积极方面讲,它给了中国人的一种生活的艺术,那就是教人养成一种怡然自得和随遇而安的心境。近人钱穆先生说︰庄子的理想人生是要人各自约限于自己的分际之内,不必再有所向往。郭象(其对注解《庄子》的功劳很大)说得更好︰「茍各足于其性,则秋毫不独小其小,泰山不独大其大矣。……无大无小,无寿无夭。是以蟪蛄不羡大桩,而欣然自得,斥鷃不贵天池,而荣愿以足。茍足于天然,而安其性命,故虽天地未足为寿,而与我并生;万物未足为异,而与我同得。则天地之失又何不并,万物之得又何不一哉?」这段话的意思是在叫人知足和满足。叫人不要向外追求,只要朝内禀性,性满性足虽小亦足,若性有所亏则虽大亦缺。这与儒家所说的「知命」,似有相通之处,使得人生的努力和理想,有个缓冲的余地。可是道家在消极方面,给予中国人的遗毒,也着实不浅,如庄子说︰「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像这样的态度,简直是个乡愿了。《庄子》上又有一段很美的文章︰「平易恬淡,则忧患不能入,邪气不能袭,故其德全而神不亏。故卅︰圣人之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不为福先,不为祸始,感而后应,迫而后动,不得已而后起。……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神纯粹,其魂不罢。虚无恬淡,乃合天德。」像这样的人生境界,的确恬淡的可爱,可是,人之更可爱处,是在力求向上的意志,我们在这一段文字之中,却找不出一点主动进取的意义。在这种思想的潜移默化之下,就养成了「得过且过」与「满不在乎」的茍安心理和颓废意识,如说庄子的思想也能给予人一种努力的目标的话,那该是他所说的至人或神人了︰「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但是,中国人的隐遁深山不问人世间事的思想,就从这里来的,辟谷烧丹和养气长生的古怪行为与古怪风尚,也是来自这里。事实上,这是庄子的一个理想境界而已,庄子希望人能「合天德」「守天全」,之后可以「潜行不窒,蹈火不热,行乎万物之上而不栗」。可是,庄子的理想尽管好,而庄子本人,却并不就是到了这一境界的人,他说真人是「不知悦生,不知恶死」的,然当他丧妻之时,竟又哀感而无法自制了。可见庄子还是一个活泼生动的凡人,而不是他所说的神人或真人了。庄子既然是人,人就不能没有缺陷,所以我们对于庄子的看法,除了同情他的可爱处,却不必痛斥他的消极点,这是人生共通的忧患啊!

  道家的另一思想──老子给予中国人的消极心理,也很不浅,比如老子根据「物极必反」和「否极泰来」的原则,主张︰「知其雄,守其雌。」「知其白,守其黑。」「知其荣,守其辱。」主张︰「曲则全,枉则直,漥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老子总以物理的眼光看宇宙万物之生灭变幻,总以为物壮则老,老则衰,衰则败,败之极又复为生而壮而老。所以叫人要守物势相反的一端,待机而取,因而近人钱穆先生要说老子是个精于打算的机会主义者。可是老子服膺他自己的思想,也许能够做到「道常无为,而无不为」的地步,一般的人却不能了,却只知守于劣势的现状下,等待优势机会的来临,而不知凭其自己的力量去迎接机会和开发机会了。这对中国人的创造意识,实在是个很大的泄气洞。尤其老子只看到了物理循回的原则,却没有认识精神动向的特质,因为物理界的现象,固属生住异灭、灭生住异地交错流转不已,精神则并不尽然,精神可以有周期的变动,也可以有一直向上的升华,而且只有一直向上而达于无极无限的圆成大觉,才是人类精神的最大特性和可贵之处。我们举个很浅的例子,人渐渐老了,生理各部的机能,也渐渐衰弱,渐渐不堪负荷了,这是证明物壮则老的原则没有错,可是有些人的思想,却不会因为人的衰老而衰老的,相反地,多数的大思想家,越到他们的晚年,他们的思想则越发成熟,对于人类的贡献也越加伟大。

  人之有老死,不是精神的老死,乃是物体生理的衰败,精神(在佛教称为识或如来藏)虽因生理的衰败而离开躯体,但是躯体之死并非即是精神之死,以照佛教的观念,人死之后,人的精神仍然有其应有的归依或投靠。不过这些道理,绝对不是老子的思想所能明白。所以我们只能讨论老子的缺陷,却不必臭骂老子的缺陷。

  五、小结

  以上所举各种思想的缺陷,并非笔者对于那些思想的攻击,而是藉此证明人生的缺陷,由缺陷的人生开发出来的思想,也就不能没有缺陷。就以佛教来说,佛陀的境界当然不会有缺陷,由佛陀的境界,用嘴巴说出来成了语文名相,因为世间的语文名相,是由人起,人有缺陷,人类的语文名相就有缺陷,以有了缺陷的语文名相来表达佛陀的境界,所表达的东西也就不能没有一些缺陷了。因有这个缘故,东方人虽多信佛,信佛者又不能没有弊病,因为各人心中所有对于佛的印象和憧憬,绝对不是真正佛陀的境界,佛的境界,只有佛与佛间,才能知道,我人知道的佛,只是一种幻象而已!我人本着佛的种种言教去信佛学佛,也只是一些方便法门罢了。

  但是我们应该明白,佛教之不同于其他的思想而又超出于其他的思想之上者,正是因为佛教的思想,能够直下承当,和当下指明世法之虚妄不实;更可承认,如佛法而着于世法之中,佛法也是虚妄不实。(一九五八年十二月于新店,刊于《海潮音》杂志四○卷一及二期)

  再谈走在缺陷处处的人生道上

  一、人类的通性

  对于现实的不满意或不满足,乃是人之常情,甚至乃是人之通性,人类之有进化,之有文明,之有历史,全在这一不满的要求和情绪下所产生;人类的先民,自穴居野处的原始──跟兽类相同而也近乎野兽的生活,到所谓「钻木取火」(这是中国的神话,但也确能代表人类进化史上的一个阶段,而且还是一个伟大的阶段),而利用了火,由用木柴取火而到发掘地层下的煤油、煤炭作为燃料,又是一个漫长的阶段,及至今日以煤炭发电,水力发电,而到以原子能发电生热,作为大时代中一切大小工业的原动力。这些一直向前进步的现象,如果不是人类对其所处现状的不满,那是产生不了的。即如今日美国与苏联的太空计画火箭发射的竞争,也在这一不满的情绪中产生,苏联共产党徒不满意目前已有的成就,要想控制全世界的所有土地和人民,所以不能不在武器的发明上求其领先美国,美国为了自身的安全,又不能不接受苏联在科学武器上的挑战,既接受挑战,便不能不求满足于现有的科学成就而从事于马拉松式的竞赛。

  我们的历史就在这样紧张竞争的气氛中写下来,也将继续如此地写下去;我们的祖先,一代一代地生于紧张竞争之中,长于紧张竞争之中,也老死于紧张竞争之中,我们的后代子孙,当也不会越出这一自然律则的范围。这是可喜的,但也是可悲的。不满现状,致使人类的世界更繁荣更美丽,人类的生活更富有更舒适,人类的文化也将更接近更融通,可望出现一个所谓「大同」的局面,所以可喜。由于人之不满现实,产生种种要求或欲望,人的要求之中,或有满足的时候与满足的部分,例如人要吃饭,吃饱之后便是满足之时,但这满足,绝对不能一次满足便成永远满足,所以这是暂时的满足;且吃饭虽能使得全身受用,却不能说因为胃部的满足,连其他的眼耳鼻身(包括四肢)都感到满足。正因如此,人类的要求,永远也不可能达到一个经济学上所说的边际效用的境地。所谓欲无止境,如果说一个欲望便是一把火炬,那么火炬可以照明,可以寄人于生命的希望或未来的远景。

  但如火炬多了,一个要求变成一把火炬,无量无数没有止境的要求,变成了无量无数没有止境的火炬,重重层层将我人围在其中,我人岂不要被熊熊的烈火烧成焦炭?正像孙悟空经过火焰山,凭他从八卦炉里炼出来的身体,也给烧得好看!事实上,人类之中的绝对多数,都在这种火焰山似地欲望之海中生存,也在其中昏沉,从生到死。从呱呱坠地之后,要求奶吃,要求父母之抚爱,要求长大,要求异性,要求事业,要求金钱,要求荣誉,要求权力,要求儿女,要求晚景的安乐,乃至要求死时的哀荣和死后的所谓「流芳千古」。人会饿,所以要吃,而且要吃得饱吃得好,乃至希望能永远吃得饱,永远吃得好;人会怕热,也会怕冷和怕受意外的损失,所以要求房子住,要求衣服穿,而且希望住得舒适愉快和精美华丽,穿得舒适愉快和精美华丽,乃至希望永远如此永远向上向好地发展下去;人会行动,所以要走路,要求走得更快更舒适和更安全;人会感到空虚和寂寞,所以要求伴侣,要求异性,而且要求漂亮多情又加温柔的异性伴侣;进一步则要求权力和名位来满足自己的空虚和寂寞;人会……所以……因为人们会老会死,所以又得要求死后的不朽,于是天人合一的观念出现了,上帝之国的宗教也出现了(事实上凡有要求,便不会满足的)。人们就在这种一个接着一个,一个包着一个,又各各通连着无数个的欲望中讨生活,始终没有一个空闲的机会,来给自己轻松的休息一番(这一休息,当指无念无作的解脱自在而言),又因为各人各自的欲望之无限地追求,便不能不妨害他人的追求,由妨害而产生斗争,由斗争而演成流血事件的扩大,而变成集体战争、民族战争,而到本世纪来的世界战争,所以要说可悲!

  二、瞬变的万花筒

  以照佛法来说,凡是有形相有作为,看得见摸得着,听得出嗅得到和感得及的种种现象,都是不究竟或不圆满的,因为世界的事物,生生不已也死死不已,一切都实在的,一切也是空的,所谓「因缘所生法,我说即是空」,世间的现象,正如小孩子玩的万花筒一样,不断地将筒转动,不断地向筒内看,筒内的花样也不断地变化。其实那些花样,不过是一些简单的彩色碎片而已,但以各种角度和位置的变更配合起来,就觉得真像有无数的花样在筒中出现了,当然,那些花样,只是临时假合,偶一转动,花样就会立即变样。那么我们生而为人,在这个形相显著而又呆笨的世界上为人,这人的本身,就是一个缺陷,尽管古往今来,产生了多少宗教家、思想家和各种发明家,但他们的宗教、思想、发明,由人产生而仍落于人间,它就不能没有缺陷,故我敢说,我们以前不曾有过绝对圆满的事物出现,现在是如此,将来也是如此。基督教说上帝依照他自己的形像造人,当他把人造出之后,竟又不像上帝,若照基督教的观点去看,实在有失上帝的威信,因为上帝即是真理道路和生命,他竟连一个雕塑工匠的资格都不够。上帝的手不能听从上帝的心意,正像一个幼稚园的儿童,拿起一枝蜡笔,心里想在纸片上画出一只小狗,但在画完之后,便发觉那只玩艺,根本不像真实的小狗,却又仍然有一点点形似小狗。所以上帝比照他自己的形像造人,几乎造出了百分之一百而又偏偏不像他自己的所谓「罪人」,致使害得他被钉在十字架上(基督教以耶稣即是上帝),以替人类赎罪。事实上,我们纵可承认有一个类似基督教的上帝的存在,但以超自然的绝对真理,而落入了世间的凡事凡物和凡人之中,也就不是绝对真理而成了相对或比较的真理。可惜基督教从未有过这样的观念,否则耶稣便不会自称他就是真理道路和生命了。基督教徒们相传:耶稣死后三天复活了,而且连那曾被钉死的尸体,也从坟墓里爬起来,回到天父的天国去了,凭一个父母生出而靠食物养成的肉体,竟会复活!竟会升天?但我以为耶稣的复活是真实的,不过不是尸体的复活,而是精神的复活,复活在信徒的心中,不是复活在耶稣的坟墓里。因为世间的事物,有其出现,亦必有消失,这是自然的律则,何独耶稣例外?

  这在佛教,就没有这样的说法。佛陀常说佛的境界,唯有佛才知道,唯有佛才领略,而且也是「不可说不可说的」,因为一说出来,就成了世间的语言名相,一成了世间的语言名相,那就早已脱离了佛的境界。所以绝对的真理──诸法实相或真如,不可能在我们的世间出现;所以佛陀成佛之后,佛的肉身仍旧跟凡夫的一样,一样是一只臭皮袋子,袋子里装满了已经臭的和必将臭的,如不荼毗,且也必将变成蛆虫和腐蚀菌类的大餐馆的肌肉、脂肪、血液、骨胳、粗细经脉和大小神经。正因为佛的肉身也跟凡夫的肉身一样,凡夫有生有病有老有死,佛的肉身,同样也会生病,也会老死,故于释迦世尊行将入灭之时,佛的侍从阿难尊者苦苦哀求,请佛永住人世,永做人间的导师,释迦世尊的回答,却教弟子们依戒为师、依法为师,并且重加说明无常的道理。可见佛教不以神奇的故事来增加佛陀的伟大,佛陀在世,只是一个伟大的人,而不必是奇突的「神」。佛陀的伟大,是因他的智慧德行超过了凡人。然而佛是绝对的圆满,佛的肉身却不是绝对的圆满,佛法是绝对的圆满,佛教则不必是绝对的圆满,佛教伟大,仅是相对比较上的伟大,佛教的真正伟大之处,也就在此不以自身为绝对伟大的伟大,因为这个现实的世间,就是一个大缺陷,处身于大缺陷中,不可能没有缺陷。

  三、人生道上缺陷处处

  那么,缺陷在于人间,实为人人之所难免,人类之有智愚贤不肖,之有圣者仁人与男盗女娼的不同,实也仅是大缺陷与小缺陷的比较差别,有缺陷便有要求,有要求(不论是要求善的果报或恶的作为)便是缺陷。现在且将人生缺陷中之两大基本或两大原始的缺陷分析如下︰人在人间,最不可缺少的要求,便是吃的问题,人从刚刚出世,就会本能地要求吃奶,所以寻常听到孩子哭了,只把母亲的奶头向小嘴里一塞,哭声马上停止。从吃了第一次的奶汁开始,人的肚子,便得每天填进去一些东西,直到死的时候或死前的几天与几小时为止。世界上尽管有些怪人不吃饭,但那究竟是人类比数中少了又少的少数。比如中国史上的一些道家的信徒,主张不吃烟火而要辟谷烧丹,印度的苦行僧人,甚有日食一麻一米而度其形容枯槁的生活(佛在成道以前也曾有过如此的生活,然而佛的成道,是在放弃了这种苦行之后,所以那不是佛教,而是外道),还有一千九百多年以前曾为耶稣施行洗礼的约翰,仅以蝗虫和野蜜作为他的食品等等,可是人类之中的绝对多数是要靠着适量的谷类蔬类与肉类来维持生命的。人类最初的祖先,也许真像进化论者所说,跟近代的猿猴或猩猩相似,长着一身茸茸的细毛,天热了脱掉一些、断掉一些,使得体温不致太高,天冷了长厚一些长长一些,使得寒气不易影响体温的常度,故可免了服饰的累赘。但是凡为动物,却不能不吃,正因为有了吃的问题,世界上才有了烦恼;尤其是有了肉食的动物之后,世界上不但有了烦恼,而且也出现了残杀和战争的悲剧。所谓弱肉强食,适者生存,在残杀相食的竞争之下,知能高的动物,渐渐抬头,渐渐占了优势,知能低的下等动物则渐渐由相吃而成了专门被吃的阶层,甚或又自专门被吃的阶层而干脆退出了我们这一世界众生的大会的席位,而接受了淘汰除名的命运。这一弱肉强食的比率,根据专家研究的结果,大概是这样的︰动物长一磅肉,需要吞食小动物的肉十磅(动物吃了小动物的十磅肉,固可增加一磅体重,但其经过劳动及身体各部分能量的消耗之后,吃十磅肉,自然不能如数增加自身体重的一磅),如果我们是靠吃鲔鱼为生的话,那么一千磅桡足类水生动物,然后产生一百磅的鲱鱼,一百磅鲱鱼再产生十磅鲭鱼,十磅鲭鱼长出一磅鲔鱼,一磅鲔鱼吃进我们的肚皮,仅仅增加我人体重的十分之一磅而已!试问:肉食的残忍,该是多么惊人?一千磅的桡足类水生动物,该有多少个生命?多少尾鲱鱼,才有一百磅的重量?但到我人身上仅只多了十分之一磅而已!然而,我们的人类,自原始的祖先开头,就是从兽类的獠牙缝里逃出来的,人与兽争的阶段,固然是以肉食为生,到了渔猎的时代,仍然吃肉,游牧的阶段,还是吃肉,直到农耕时代开始以后,人类的主食才着重于谷类与蔬类,而把肉类置于次要的副食地位。奈何不幸得很,我们的社会一到近代,由于医术的发达和环境卫生的改善,人口的死亡率减少,人的平均寿命拉长,造成了人口膨胀的空前现象,于是一般有心之士,便开始为人类食粮问题而担心,而发出惊心动魄的谬论。例如马尔萨斯的人口论出现了(但他错了),他说中国大陆的康生计画出现了,希望能够因此而减少中国一亿的人口!据美国的生态学家威廉.吴格博的研究报告,他说四十年后的世界人口,将会增加一倍,那么目前的世界人口约为二十六亿左右,竟有若干地区的落后民族,已经闹着粮荒,而需外来的援助。如到四十年后,地球上的耕地不可能增加一倍,人口却增加了一倍,那时的吃的问题,又将怎么解决?因此,又有一些人主张大量开辟海洋中的粮仓──向鱼类身上去动脑筋了,因为他们相信,大鱼吃小鱼,小鱼永远吃不完,而且水类动物之死于相吞相食中的比数,跟人类死于战争中的比数类似,绝对的多数还是自己死去的。这样一来,我们的世界,似乎是命中注定永远要有残杀行为的了。不过也有一些科学家,为我们指出了可慰的展望,据说假如地球上植物所制出每年达一百六十亿的碳素(又名淀粉)都可以吃的话,那么那怕世界将来的人口,即使比目前多出四十六倍,也可以供应而不愁饿死。这实在是一个非常可喜的推测,但愿能够真有这样的一天。

  不管人类未来的生活,如何维持下去,然自有了生民以来的人类世界,最大的问题,实莫过于吃的烦恼,虽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如果人而不曾吃饱,那还顾到财的问题?人在冬天只要肚子填饱,衣服单薄些还不打紧;相反地,如果不给他东西吃,即使裹在狐裘之中,也会饥冻而死。这是欲界众生,与生俱来的一种大缺陷呀!所以佛在世时告诫弟子们要把食物当药吃,而不要把吃东西当成享受。佛的意思也是希望佛弟子们从这一个大缺陷中尽量抽出一只脚来,免得矮子过河越走越深!

  欲界众生的第二种最大的缺陷,要算异性要求的问题了,所以中国的儒家要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了。所谓「饱暖思淫欲」,人当饿着肚子的时候,唯一的念头是想如何找到东西吃,当他吃饱了,且连明天、后天、下一周、下一月,乃至下一年吃的问题都不用发愁了的时候,第二种原始本能的冲动,便会油然而生。当然,以照文明人类的看法,要求异性,固然含有要求发泄性欲的成分在,但是要求异性却并不即等于要求发泄性欲。根据中国人的传统观念,阴阳的分际与和谐,便是宇宙的本然面目,有阴阳才有天地,有天地始生万物,万物之生又赖于阴阳两性之好合,所以宇宙之形成,固出于阴阳化合,万物之产生,又为宇宙的本性作了事实的说明。可见,生存于宇宙自然之中,就得接受自然律则的支配,人由男女好合的父母而生,出生成长之后,又得准备去做儿女的父母,这是自然生命的要求,也为自然生命的责任。若想跳出这一自然生命的律则,实在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壮举。对于这一点,时贤唐君毅先生曾说︰「人在此,如有要求从无限的自然生命之流中抽出身来,退居岸上,然而退不到岸上,便只有带着生命之流水,旁行歧出,成绝港枯潢。人在此时便又若从自然生命之大树折断的花果。他须另觅国土,自植灵根,否则便只有干枯憔悴。我们不能说断绝男女关系是不可能的,而且我认为这是人生最伟大庄严的事业之一……。人能自拔于无限的自然生命之流之外,而退居岸上,或使从自然生命之流之大树折断的花果,另觅国土,自植灵根,这不能不说是最伟大庄严的事业。……但是这事真要作到家,须把自然生命之流的狂澜翻到底,直到伏羲画卦前。」(见香港《人生》半月刊一二四期),我们知道唐君毅先生不是佛教徒,而是近代新儒学的学者,但他曾是晚近佛学家欧阳竟无居士的学生,且他自己也说,他的哲学趣味,最先实得力于《圆觉经》、《楞严经》诸经的引发。所以从他这段话里看来,他不但不攻击超尘脱俗的出家行为,并还赞美出家行为的庄严伟大,这比起中国近代另外的一位大思想家胡适先生之一味诋毁说︰「中国古人走错了路,不思做人,而去做和尚、尼姑、罗汉。」(一九五八年十二月八日胡氏在台中农学院的讲词,载于十二月九日《新生报》)唐先生实在可佩,胡先生则几乎武断得令人难于想象。因为中国古人去做僧尼是走错了路,西方宗教徒的离开尘世走进道院,是否也走错了路?只因胡先生自己无法从自然生命之流之中抽身出来,竟全然否定了抽身上岸、另觅国土、自植灵根的庄严事业之可敬可贵与伟大之处,这与井底之蛙不知天地之大,而干脆不承认另有天地者,又有多大的出入?当然,能从自然生命之流中抽身上岸的人,人类之中除了极少数宿根深厚的大善知识,实在不易做到,即使有些凡夫因了环境的驱使或一时的兴致而走上出家之道,但那毕竟是不自然的,毕竟是不能另觅国土、自植灵根,而使自己的生命活力,既不同于众,又能耀然于世,像一座光芒万丈的灯塔,屹立于漫漫长夜的大海之滨,自己抽身上岸,又能引导海上的众生。所以古今中外,终身不婚的人不知凡几,能够卓拔于世的,实在寥寥可数。正因为要从自然生命之流(可以解为轮回不已的生命之流)之中抽身上岸,另觅国土(可以解为自性升华后的一种境界),自植灵根(可以解为使得自性接通了超拔的清净境界,且能生气盎然),是件极为困难的事业,故在佛陀时代的僧团之中,曾有犯了淫戒的比丘,佛陀亦许可不能守戒的弟子们舍戒还俗,免得使人感到禁止异性的接触,反成烦恼痛苦之渊;同样的,在西方的基督教中,耶稣的施洗者约翰是个标准的苦行僧人,耶稣本人也是终身未婚,所以初期的所谓「圣徒」,也是独身的,虽其弟子中未从耶稣之先曾有结过婚的,然到被称为「外邦人的使徒」保罗的时候,见有部分劣行的教士后,便说︰「如果他们不能自制,让他们结婚吧!」

  同时我要在此顺便一提︰佛教与基督教,虽同样都有出家的事实,但其两者的出发点则有差别。佛教的出家,意在使得人们于生命的轮回之流中,暂时停止,不再随波逐流继续轮回下去;使人拋弃爱情的束缚和家庭的累赘,而去一心向道,勇猛直前;尤其佛教教人以观无常、无我、不净等等的现前假相,致使人们由自性之中自然流出无欲无求的清净境界。即使过去现在和未来的诸大菩萨,常现在家身相,但那只是方便而不是究竟。至于基督教僧侣,出家的意义,实在非常含糊,耶稣本人虽未结婚,但他没明白地说出为什么不结婚,所以他初期的门徒,与后来的修道主义者的生活方式又是不同的,基督教的第一个修道院,不是出现在耶稣时代,而是出现于西元三一五至三二○年之间,这与佛教的僧团组织产自佛陀时代者完全不同。再说,基督教徒之不结婚,只觉得是一种圣洁的工作,可以因此更能得到上帝的启示或爱护而已。故在第四世纪的中叶,有位叫作济朗的苦行者,他主张修道女是嫁给上帝的新娘。佛教则绝对不会说︰比丘尼是嫁给佛陀的新娘,因为若有嫁娶的观念存在,便是不脱虚妄或缺陷的本质呀!不过,基督教的僧侣之中,也曾有过若干品格伟大的人物,我们自也不必因此抹煞,至于能否算是究竟解脱之道,自可又当别论。

  一般的人,到了相当的年龄,必然希望有个归宿,这一归宿不是宗教的安慰,而是异性的安慰。中国旧社会中的儿女们,到了成年之后往往因为异性的渴求,而又不敢直说,致使引出病来。所以他们的父母也会明白儿女们的情绪,把男婚女嫁,看成为人父母的一大责任。在新时代的新社会中,人到成年就业之后,对于异性的安慰,似乎更为需要,结了婚的人,在道德生活上往往要比未婚者来得落实可靠,因为他们在情性的要求──缺陷上,已经有了若干的弥补。同时,人生在世,在一般未能把心胸扩大开去,不能体认出民胞物与的精神者而言,往往总有孤独之感。父母生我,父母爱我,但是父母会在我们少年、青年,或中年老死,即使父母不死,能和儿女相处而又真正相知的父母,又有几个?年龄不同,所生的时代不同,憧憬自也不同。可见,父母虽能爱我疼我,却不能做我的伴侣,也很少可能成为我的知音。如果不找一位异性作为自己的终身伴侣,并且生儿育女,我的一生,无异就像一片无从落脚生根的浮萍,那该多么孤单?何等的寂寞?所以柴霍夫要说︰「女人没有男人做伴侣,就憔悴了;男人没有女人做伴侣,就愚拙了。」在中国的古代,也将「鳏、寡、孤、独」列为值得同情的对象,尤其是女人不嫁丈夫,简直要被看成一个怪物!然而,异性的安慰,真的能够填满人们的缺陷吗?不然,我在前面说过︰「有缺陷便有要求,有要求便是缺陷。」正如托尔斯泰所说︰「床第间的悲剧,是人生最大的悲剧。」正因为我们的世间,本是一个大缺陷体,站在自己的立场看出去,外界固然有缺陷,从外界向自己看过来,也是缺陷处处,所以世上的佳偶不能说没有,但是不愉快的结合却也常有,将两个不相调和的男女放在一起,其生活的滋味,自可不言而知;如果因为彼此看不顺眼,以致形成男的厌旧迎新另有外遇,女的红杏出墙不守妇道,这个家庭该成什么样子?即使是才子佳人的结合,也未必能够欢愉终身。比如《浮生六记》的作者沈复,他写《浮生六记》,是在丧偶之后,他以回首不堪话当年的心境,写下他与夫人芸娘之间的生活情趣,这一悼亡的心境,又有什么安慰可言?所谓生离死别,如果是一对恩爱的夫妇,生离痛苦,离后的相思也是痛苦,如有两者之一的呻吟在床,两者都必痛苦。至于死别,当然更是痛苦了!未死者固因丧偶尔觉得凄凉,将死者尤其觉得是以单独一人而走向另一个不可知的世界──仍然只落得一个孤独无依的境界。实际上,要以缺陷来填补缺陷,永远也不会把缺陷填满。

  四、正视人生的险道

  我敢断言,人类之中绝对的多数,都是在为着生活忙碌,为着生活工作;为了自己的生活,为了生儿育女;为了儿女的生存,为了儿女的生儿育女,匆匆忙忙过完一生。基于饮食男女的两大要求,又产生种种附带的要求︰金钱、权势、荣誉。人在一生之中,时时刻刻念念不息地要求满足,永远也得不到真实的满足,直到两脚伸直,两眼闭拢,仍然带着许多尚未获得的要求,向这花花世界告别。当然,我无意咒诅我们这一现实的人生,也无意主张人类应逃避这一现实的人生,故在本文的开头就说︰「对于现实的不满意或不满足,乃是人之常情,甚至乃是人之通性,人类之有进化,之有文明,之有历史,全在这一不满意的要求和情绪下所产生。」但我又说︰「火炬可以照明……但如火炬多了……重重层层将我人围在其中,我人岂不要被熊熊的烈火烧成焦炭!」在世法之中我人不可能没有基本的要求,最低限度,肚皮不能不吃,佛法虽然超出世法之上,但要在平安地通过了世法之后,才是解脱出世的境界。我之所以要根据佛法的原理,指出人生境界的缺陷所在,不是叫人厌恶,而是希望我们只以这一人生境界,作为通向解脱之道的交通工具或旅途的食粮,而不是永久的栖身之处,事实上,我人有生必有死,故亦不可能将此人生境界作为永久栖身之处。唯有如此,我们才有可能由无数连续的要求或渴望之大饥荒中抽身出来,将要求变为责任。例如我对我的生而为人有责任,我对我的祖先有责任,我对我的父母师长有责任,我对我的后代子孙有责任,我对我的配偶有责任,我对我的家庭有责任,我对我的团体有责任,我对我的国家有责任,我对我的世界潮流有责任,我对我的人类安危有责任,我对我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无量生死中的无数父母、妻子、兄弟、朋友……全部都有责任,责任感到了这一境地,已是大悲心量的显现了。而且这也是我人通向圆满解脱之道的唯一捷径,我人唯有只尽责任(尽我个人之所当能为而尽力为之,不可偷懒也不必勉强)而不要求自我的满足,才会渐渐达于真实圆满的无上佛境。否则的话,要求越多,缺陷越多,缺陷增加,要求也跟着增加。那么人与人间只有利害没有道义,只见斗争而不见和平了。因为谁都希望满足自己,也就谁也得不到他人给予的满足,而且谁也不可能使得谁能满足。那时候,我们的……当然,我们不必如此的悲观。可见我讲人生的缺陷,不是诅咒缺陷,乃是希望正视这一缺陷处处的人生险道,然后挺起胸膛,迈大脚步,通过这一缺陷处处的人生险道!(一九五九年元月于新店,刊于《人生》杂志一一卷二期)

  人格在寂寞中升华

  一个寂寞的人,虽能引起他人的同情;但人之对于寂寞的境遇,总是容易引起哀伤的情绪。所以寂寞的境遇,总是不受一般人所欢迎的。

  但是,人而真正能够忍受寂寞,安于寂寞,乐于寂寞,并且愿以寂寞为其终身之良友者,他将必然通过寂寞之路,透出于寂寞的氛围之外。他将会在寂寞之中,认识自己,认识他人,认识世间,认识世间的一切有情与无情;他将会发觉自己的缺陷,他人的缺陷,世间的缺陷,乃至一切有情与无情的缺陷;缺陷之中,产生忧患,忧患则与痛苦俱来;自己有痛苦,他人有痛苦,一切的有情众生皆有痛苦;因为自己有痛苦,自己是人,凡是人,必皆有痛苦;又人是有情的众生,凡是有情的众生,亦当皆有痛苦。自求解脱痛苦,故亦必能逐渐而发为救人救世的大悲精神。到此境界,吾人的人性,已从孤单与寂寞之中,升华而至于广大无际的无尽藏中,自己深入于民胞物与的无尽之藏,自己的心胸,亦将充塞于无尽之藏,并进而弥盖涵容了无尽之藏,此真所谓广大如虚空了。但是,虚空虽然容受万物,且以抚育万物为职志,虚空的本身,却是寂寂寞寞,无色无臭的。

  因此,我们可以肯定地说︰古来圣哲之士,不论出世的抑或入世的,他们皆从寂寞中来,那是毫无疑问的。虽由各人对于寂寞的运用有广有狭,对于寂寞的体认有深有浅,而致圣格与圣阶的范围等次,各有差别,然其认定寂寞之可贵,乃是一桩事实,即使他们未尝用过寂寞一词的字样。

  人类思想的凝聚,必须有其冷静的机会;人格的升华,必先假以沉淀的时日。一缸混水,澄清之后,始能明净如镜而彻上彻下,但如不让其有休息的机会,时时均以器物搅之拌之,那是不会澄清下来的。

  世间固有不假造作的天才人物,一出世来,即能显赫一时,但那总是浮浅的,好象肥皂的泡泡一样,也能吹得很大,也能在阳光之下发出绚丽的色彩,也能使人对之欣然而笑,然其彩色的生命是有限的,其为人们所留下的印象与影响也是有限的。

  世上一般的所谓凡夫,总是不甘寂寞的,总是想尽方法,要使自己比他人好,要使自己站在他人的面前与上面,要使自己让他人看到,要使他人知道自己是比他人为好为高。所以一般的政客,口头上喊着为民服务,事实上却在踏着人民的背脊,登上自我高大的宝座,政客之所以不能成为伟大的政治家,端在他们的不甘寂寞,他们是为成全自我而利用他人;政治家之所以能够万民爱戴,留芳千古,原因是在他们的动机为救国家为救人民,能置个人的成败毁誉乃至生死于度外,他们为了达到自救救人的目的,可以接受天下人的反对,即使在天下人的一致反对之下,他们仍能我行我素。所以历史上的孔孟诸子,他们各有其政治理想的政治计画,但他们却未有一人是能即身而将自己的政治抱负全部实施的,甚至永远未能付诸实施的,可是,他们那种独立特行、独往独来而甘于寂寞的精神,那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魄力,实在值得吾人深心向往。

  吾人在寂寞的时候,不能不感到无聊,这是因为没有寂寞的习惯,未能将寂寞的境遇,看作知己的朋友,所以大家喜欢往热闹的场所跑,希望能有一些可以交谈的朋友,可以共同玩乐的朋友。但是人从热闹的场合中走回家里时,或当朋友们各自分散时,却会感到加倍的寂寞,好象自己是生活在古墓之中的木乃伊,孤孤零零,凄凄切切,冷冷清清,像一个无依的幽灵,像一只失群的小鸟。于是产生反常的心理︰越感寂寞之恼人,越向热闹的场合里钻,越钻越感寂寞,越感寂寞越要找刺激。最后,心灵混沌了,肉体麻痹了,精神堕落了,整个的人生,也就毁灭了!

  当然,凡是尚有一些自制能力的人,那是不会一直走下去的。普通的人,无聊的时候,可以看看书,写写字,听听音乐,时间也就打发过去了。但是,假如我像鲁滨逊一样,生活在一个无人的荒岛上,那里没有文明,没有文化,也没有任何的书籍,那时候,我是自杀呢?还是继续活下去?如果我是一个圣者,这倒正是我所求之不得的环境了,佛教的教主释迦牟尼,他要单独跑到雪山去枯坐六年,耶稣成道之前要到西奈山去独住四十昼夜,他们何尝是从书本中找智慧呢?所谓「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这是中国儒家的主张。书本之中,固可找到知识,真正的智慧,则非书本之中可以找到。所以佛教的禅宗,主张不立文字,主张直下悟入,明心见性。中国儒家,虽有悟的境界,但在宋明之前,殊少直接点出悟之重要者,到了宋明之后,因受禅宗的影响而标明了悟的观念,阳明的龙场悟道,便是一例。虽然佛教的悟道与儒家的悟道,在层次与成色上有其差别,但其悟的方法是一样的。如何才能悟道?首要在于知止,以不变而应万变,心不变动就是定境,心如止水,自可内外明澈,而能自悟悟他了。唯此知止不变的工夫,若非甘于寂寞的人,那是用不上力的。

  人之自高自大者,正因他是无知;人之能够敬上而谦下者,正因他能知道自己之无知;人之无知而能自知为无知者,他已不是等闲的人物了。所以苏格拉底自谓他之过于人者,只是自知其无知而已!但要发觉自己的无知者,非要有寂寞的经验不可,一个不甘寂寞的人,他是不能自知其无知的,一个不能领会寂寞的人(像无有思想可用的动物一样),更是无法自知其无知的。故如庄子所说的「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的警觉心,在一般人来说,那是谈不上的。

  可是,我们不妨从现在开始,找一个寂寞的机会,或在深夜的床上,或在傍晚的天井里,或到空旷的原野,或到汪洋的海边,或坐林间的树下,或宿深山的梵剎,先让自己寂寞下来,然后再向自己发问︰

  我是什么?我从何处来?又将往何处去?

  我认识自己吗?认识些什么?认识了多少?

  我为何生在天地之间,如何生在天地之间,天地之间如何使我生存?

  我对我的周遭事物,理解了多少?理解些什么?

  我是人?人应如何?我已如何?

  我觉得人生是痛苦的还是快乐的?痛苦何处来,快乐何处去?自知有苦乐,也能知道他人有苦乐吗?

  我生于天地之间,对天地之间的一切万有,理解了多少?理解了些什么?

  像这些问题,任便举出一个,必将无以回答,即使勉强回答,此一答案的分数,必也少得可怜!即使是集古来的大宗教家、大哲学家、大科学家,数千年研究的大成,也只说出了一点一滴、片鳞半爪而已。释迦世尊,虽称正遍知觉,但其所觉的形上境界,乃是唯证乃知的,乃是不假言说的,我们凡夫,自也无法从佛教的经论之中找到本末究竟。此一本末究竟或事物终始,仍须吾人从寂寞之中去开悟出来。

  伟大的人物,都是从寂寞中来的,也唯有从寂寞中来的人,更能值得人们的尊敬。像西洋的哲学家中,斯宾诺莎甘于磨镜的寂寞,尼采甘于病痛的寂寞,其余如霍布士、笛卡儿、洛克、莱布尼兹、休谟、康德、叔本华等,皆甘于独身的寂寞。中国自颜回以下,贤哲之中,甘于陋巷布衣的寂寞者更多。纵使学优而仕,身居显要,但他们总是耿介质直,不阿不求,从政是为兼善天下而已,正是学以致用的表现。唯于伟人之中,寂寞一生者之精神作用,远较及身闻达之流,更能使人崇敬与向往,却是一个事实。这在宗教的行谊之中,尤其明显,一个高僧,只要能有彻底放下的决心,他们对于寂寞的生活,必能甘之如饴,世人视之为枯槁,他们住之如春风。因为一个真正的宗教家,特别是一个佛教的僧人,他们虽以出世为宗旨,却以入世为手段,他们的彻底放下,为的是要绝对的承当,若不先做去人欲而存「天理」的工夫在前,自也无法担起自救救人救众生的重任在后。即使一个高僧,未尝真的在其一生之中,度尽一切众生,但却愿于生生世世,尽未来际,直到度尽众生为止,正因有其弘愿之所在,他们虽然枯坐于水边林下,亦同于心包太虚而与一切众生谈天说地了。近代的佛教界中,有一位弘一大师,他于出家之后,总是隐藏,总是甘于过他寂寞的生活,他在生前,著作无多,化众甚少,但其若有所言,必是悲悯恳切之词,必能语语感人,故到目前为止,不论僧俗,凡是知之者,谈起弘一大师,总会肃然起敬,这就是受他那种卓拔的人格所感。那种卓拔的人格,却是从寂寞的生活中,贞凝而成的。

  一个甘于寂寞的人,根本不会想到寂寞的问题。人在单独的时候,会觉得寂寞,有了一个朋友交谈,便不寂寞了;一个甘心与寂寞为友的人,却将一切寂寞中的人当作自己的朋友,他将全部的心力,放在寂寞的朋友身上,为之发掘问题,并为想出解除问题的方法,以期拯救,以期安顿。因为凡人皆在寂寞之中而又不忍甘于寂寞,不甘寂寞的人是愚痴的,也是痛苦的,所以凡人皆在他的拯救之列,凡人皆是他所关心的朋友。那么试问:能以一切人乃至一切众生为朋友的人,他会感到寂寞吗?当然是不会的。

  若想甘于寂寞,确非轻易之举,如果以甘于寂寞作为来日的晋升之资,期以十年寒窗,换取来日的衣锦荣贵,那是流俗的,那不叫作甘于寂寞,而是做的投资生意。离俗而处者,固为甘于寂寞的人,一个真能甘于寂寞的人,却并不一定要离群独居,像美国的林肯,像印度的甘地,都是寂寞的人。寂寞者不会考虑到自己的问题,他只希望同情一切人,了解一切人,并愿为一切人乃至一切众生承担问题而解除问题,他是忘我的,即使一切人乃至一切众生都把他当作敌人来攻击,他也必能在所不计,人皆以他为敌人,他却仍以朋友乃至慈母的心怀来爱之护之。所以佛教主张学佛者,应先空去一个我的观念,然后才能进入佛法的圣阶,因为人欲皆由我的观念而来,有我就有人欲,有人欲便不能甘于寂寞。

  寂寞是可贵的,愿将此一短文,献给正在寂寞中的人。(一九六二年十一月于美浓,刊于香港《人生》杂志二九○期)

  苍凉的人生

  我人来此世间之时的最初之际,只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未带半分财产,也没有半个同来的朋友,即使有双生的姊妺兄弟,可能也是出生之后的偶然相遇;即使曾是相约投胎的,但在改头换面地重新做人之后,也难忆及过去。

  出生之后,如果父母并不欢迎婴儿的光临,继续生存的可能性便很少,但天下父母,只要身心健康的,没有不爱护儿女的道理。因为父母之爱护儿女而予以抚养成人,也正是为要填补他们的苍凉之感。

  人于初生落地之后,总以为父母是最可靠的人,故其每遇困难痛苦或恐惧之时,便会想起父母,呼唤父母,以期父母来为之解救保护,除了父母之外,一切的事物都以为是靠不住的,除了父母之外,自己也是绝对苍凉的。

  年事稍长,知识稍增,思想稍微有了自觉自察的能力时,又觉得父母虽然爱护我,但并未真正地了解我,我的兴趣,我的向往,我的祈求,父母并不能全部知道,全部给予最大的同情和扶助;还有一个严重的问题,父母即使全心全力的爱护我,但是父母不能不死,并且绝对多数的父母,都是先儿女而去世。于是,当我察觉父母与我时代与身心之间的距离时,我又感到孤独的苍凉了;当我想起父母会先我而去,或者已经先我而去时,我更感到孤独的苍凉了!

  但是人总是不甘寂寞的。即使自己并不知道什么叫作人生的苍凉,但此人生的苍凉境界,不因为我不知道,而就不来找我(其实是我去找它)。成年之后,我有一个强烈的要求,除非我去出家,而将自己的生命,接通另一条超然于物质之外的源流,否则我的此一强烈的要求,必盼求其实现,以慰此一苍凉的人生。此一强烈的要求便是男女之间的相互求偶,男女的结合,属于生物方面的自然趋势,但也更是填充苍凉之感的一大倾向。

  事实上,男女的结合,属于肉体方面的成分,远较心灵根源的投契者更多。当然,道德或良心的责任,亦恒使得男女的婚姻关系,维系至于终身。但在婚姻关系的联结过程中,除了新婚热恋的期间,同床异梦,乃是不可避免的现象,虽然很多人都不肯承认。因为夫妇的知识水准,生活的情趣,以及对于各种事物所抱的观点,往往是不能一致的,因此也就会觉得我的对方并不真的了解我,甚至可说并不真的全心爱着我。于是,当我对自己的配偶感到乏味,而对另外的男女感到兴趣乃至倾慕时,这便告诉我,我在感到人生的苍凉了。因为无人真的爱我,我不甘寂寞,所以我想另找一条出路来安慰我的苍凉之感。

  再有另外一个角度,有人说︰「人生得一知己,可以死而无憾。」事实上,人之处世交游,无不希望朋友把我当作朋友看,乃至把我当作他自己一样,像爱护他自己一样地来爱护我。当然,这也是安慰苍凉之感的一条出路。可是不幸得很,人多数是自私的,我固希望他人把我当作他自己看待,我却并不能够也把朋友当作我自己一样的看待,因此,我如仔细地考察一下,并没一个朋友能把我当成他自己一样看待的,所谓「共患难不共安乐」的事实,根本不能免除的。人在苦难时,为了抢救自己,不难同舟共济,一到苦难的因素消失之时,为着自己的利益,便不能没有自己的打算。即使对于过去患难期中的难友,给予帮助,也不能像对待自己一样地去对待难友;同时,如能全心一意地去协助难友,难友本身,也会因其自尊或自卑感的作祟,觉得接受这种协助,乃是出于彼此间的万不得已!于是朋友以为我没有把他当作自己看待,我也觉得朋友没有体谅我的真心相待。因此,我人在世,并不会有知己的朋友,除非是圣人与圣人之间,即使是圣人与圣人,也要他们的圣格相等,所谓「唯佛与佛」出世的圣人才能求得绝对的和谐一致。一般的凡夫,是不能没有其孤独苍凉之感的。

  再说,人之有生必有死,人生短短数十年,从出生落地,便在片刻不停地奔向最后的一站。当生的时候,便已决定了死的命运,虽然大家都怕谈到死的问题,但是死的安排,并不因为我怕,它就不来向我接近,这是大家非常清楚的事实。尽管世上有许多人作着如此的宣誓:「未能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同时死。」也许当其激情洋溢之时,真有如此的打算,所以要作如此的宣誓,实际上,谁曾看到真的如此?即使殉情殉国的烈女与壮士,但在死的时候,绝不会恰好一齐躺下,至于躺下以后,照佛理而言,由于各人业力的不同,彼此神识的分聚离合,也是一个不可知的境界。所以孤孤单单地来了,又苍苍凉凉地去了,不知是从何处来的,也不知将往那里去的!在此景象之下,如果我还没有任何宗教信仰,便有一个现实而以为是可靠的要求,要求我有我的下一代,我虽死了,由我而来的下一代,仍可继续传至下一代的下一代,以此下一代的存在,而来补充我的必将不存在;弥补我的空前绝后的苍凉之感。所以一般以现在或以人为本位的学者们,尤其是中国人的传统观念,都以传宗接代──即使是广义的包括了人类文化与民族精神,为其永生的安慰寄托。

  事实上,子孙传代,子孙的肉体固因由我而来而得存在,但是子孙的事业不是我的事业,子孙的成就不是我的成就;尤其是子孙的思想及其由思想所产生的一切行为活动,虽或带有若干成分的遗传色彩,但却绝对不能代表我的一切行为活动。再说,子孙之怀念父祖先人,也不能如父祖先人之希望于子孙的那样热切。孔子说︰「父在观其志,父殁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孝子尚只能三年不改父道,可见一般人对于父祖先人的遗志家训,实莫不随着时日的消逝而渐予淡忘!至于一个民族的思想精神,自皆有其传统的反顾,但是人类社会的进化,先王与后王是不能偏废的,然此先王的遗产,已是整个民族历史的共业所成,而不是单独个人价值的延续了。

  真正要求自己能够不苍凉、不孤单,并不是去要求外力来弥补自己和安慰自己,而是以自己的力量去弥补他人的苍凉与孤单,唯有把我自己的苍凉感彻底忘掉,自己才会从苍凉的痛苦中得到解脱。显然,以常人的看法,即或人格崇高如圣人,他们亦当有其苍凉之感与悲切之情,并且较诸常人更为深沈,常人少有相互通契的朋友,圣人当更少有相互通契的朋友,因为圣人的胸怀,常人对之,总是莫测高深;相反地,道高魔也高,如果真是一位以救人救世救众生为本怀的圣人,必也会有很多人把他当作敌人来攻击!但是,凡为一个真正的圣人,他们的心境是非常平静的,他们把一切众生的痛苦看成自身的痛苦,除了解救众生的痛苦,没有别的要求可言,因他们彻底忘却了自身的利害,所以看一切众生的事等同自己的事;唯有在这样的心境下,他们才真能超越了苍凉的人生之感!(一九六二年五月于美浓,刊于香港《人生》杂志二七八期)

  人心的安顿和自性的超脱

  一、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依照生理学的研究,我们人类全身的细胞,经过七年左右的新陈代谢,便通通换过了。也就是说,人生如果活到三十五岁,他的肉体,可能已经过五次的改头换面或脱胎换骨了。这种新陈代谢的过程,时时刻刻都在一个细胞一个细胞地渐次进行着,甚至可说当一个刚出娘胎的婴儿,哭出第一声的时候,一方面固因新鲜的空气加强了身体的组织,一方面也因空间气温的刺激而杀死了不知多少稚嫩的细胞。由此可见,我人的一身一世,由生到死,身体的组织,不但是天天都在所谓「昨死今生」,并且还在随时随刻随分随秒地「剎那生灭」哩!

  不过这在一般人的心目中是不会觉察到的,每每总以为现在的我是我,昨天的我是我,乃至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以前的我也是我,虽然拿起每年的照片来核对一下,幼年时的娃娃不像二十岁时的青年,四十岁时的模样,也不同六十岁时的形态。但总以为那个变了又变的我,终究还是一个我。根据佛理来说,这便是执着。比如梁启超先生的看法就不同了,他接受了佛教的观念,便有一种超乎常人而又合乎科学的见地,西元一九二五年他在清华大学教书,就对学生们这样说过︰「我身上的骨肉血,不到一个礼拜已经变成了街上的粪泥尘,何止生理上如此,心理上的活动,还不是时时刻刻变迁,现在站在讲堂上的梁启超和五十年前抱在他母亲怀里的梁启超,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也很可以发生疑问。」因此,他在学术思想上的见解,也往往不惜以今日之吾而攻难昨日之吾的。

  如果将这原则运用到历史哲学上去,那么我们的人身细胞,固在时时刻刻的生灭不已,人类的历史,又何尝不然呢?比如中国周代的民族精神,直到现在仍然存在于中国民族之中,但我们却不能否认现在的中国民族,经数次外来民族的大小融化,以及佛教等哲学思想的渐次输入,早已不是也不像周朝时代的中国民族了。不过一般现实主义的人们,即使承认人体的细胞和民族的文化,时时都在前后交替,相继不绝地变迁着,但总不肯承认我人的性命灵魂或意识也有着同样的延续和变迁的。同时,他们虽然承认汉代的中国民族固是中国民族,换过好几个朝代的唐宋元明清而到现代的中国民族依然还是中国民族;前一个朝代到后一个朝代是结帐式的大变,但在每一个朝代的统治阶段中,也有其零碎渐变的现象。可是,将这逻辑运用到人生生死的问题上,就有许多人不能接受了,比如凡为水准以上而有些生理常识的人,不会不相信人体细胞在时时生灭的现象,是攻不破的真理,但当进一步告诉他们︰「人体细胞的剎那生灭是机能的渐变,人的由生到死,再由死到生,乃性命的大变;渐变中的人生虽不是固定一念的自我,但总还是这一自我本性的延续与演变。大变后的生命,虽已面目全非,并且无从想象,然这一个自我的本性总还是存在着的。正像经过一场浩劫、一场大战以后,过了一个时期,换了一个朝代,虽然人事全非,但其中国民族仍然有其中国民族的精神与文化一样。」这一观点,就难保不受神灭论者如梁武帝时代的范缜,以及所有现实主义无宗教与非宗教者的非难了。其实,他们除非连民族精神(或国魂)的真实性全部抹煞之外,便不能自圆其说,否则,如要一面承认民族精神的实在性,另一面又否定人生灵魂(佛教称意识)的永久性,那便是强词夺理的胡说与邪说了。

  由上面可以知道,我人不用把自己看得太认真太现实了,因为我人的生理和心理,时时都在变动;同时我人又不能彻底否定了自己或小看了自己,因为千变万变,自我的本性始终是这千变万变中的主体,这一主体对于变动中的任何一件事物都要负责任,所以我人的行为又不可随便。

  一般学者主张牺牲个人的小我而去完成人类社会的大我,所以他们往往引用耶稣的话说︰「一粒麦子,如果不丢入泥土里腐烂,则永远是一粒;如果丢入泥土中腐烂发芽,则可以有十倍百倍的收获。」这种牺牲自己毁灭自己而幸福后代与繁荣后代的精神,实在是非常伟大的,也是极为悲壮的。这对于人生的鼓励,在西方世界的确有着不可埋没的功劳;余如我国所谓「薪尽火传」,所谓「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都是可歌可泣的精神。这些都能否定了小我而去肯定大我的事实,这也就是人类的社会道德所赖于成长存在的基本因素。可惜这种成全大我的精神虽属伟大,牺牲小我而彻头彻尾否定了小我的独立价值,却是极其悲哀而又无以着落的!事实上,一般人所标榜的大我,是一个绝对无限的境界,即使牺牲了尽宇穷宙的小我,也未必能够出现一个完善的大我。可见这一大我的观念,不唯是空洞的理想,而且还是永永远远都达不到目的的空洞理想。其实这一理想也无异是一种麻醉、一种催眠,或一种魔术而已!当然,无论麻醉、催眠或魔术,在某些状况之下,是对人类社会有益的,所以数千年来所谓人道主义(或人文主义)的精神,的确也给人类历史写下了好多光辉而又壮烈的记录。但是我们要问︰自有生民以来,人类之中固有着不少是所谓上帝(善良)的子民,也有着好多是所谓魔鬼(罪恶)的臣属;上帝天天都在跟魔鬼战斗(上帝与魔鬼并不是基督教的专有名词),却始终不能把魔鬼的幽灵从人类之中驱逐出境!

  其中理由,除了教育和宗教的问题(其实一般的教育并不济事,城巿教育高于农村,而农村的罪恶却少于城巿),应该有︰第一,否定了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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