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学与科学哲学及宗教之异同(注一)

  佛学与科学哲学及宗教之异同(注一)

  ──十七年九月在巴黎哲人厅讲──

  我对于佛学有二十余年的研究,知道他并不是一个民族、一个国家、或一个时代的产物,他的性质,实在是大同的世界的。现在的交通一天发达一天,已成了车同轨的形势。所以学说方面,决不是那一种民族、那一种国家、那一种时代的学说所应当代表,而当有大同的世界的文化,去做书同文、行同伦的事业。因为车同轨已有了基础,便当努力于书同文、行同伦的工作。我了解到这一层,并感到世界有提倡佛学之必要,所以特地到欧洲来观察是否与我的理想符合。

  民族的宗教,多是从祖先上推想而来的。因为人的身体从祖先而来,便逐渐推想到他发源的地方,而有神的崇拜的宗教。神的崇拜各各不同,世界上的宗教,因之便成为一种民族的结晶。然而这样的宗教,到了交通便利、世界大同的时候,便不需要了。敬天法祖,是中国幼稚的思想。所谓“道之大源出于天”,也是民族信仰的一种。以外如基督教,也是崇拜一神的,他是犹太人从祖先上推想出去,也是民族的宗教。各种宗教多由不同的民族而来,但是从追慕祖先而推想到人的来源──神──而形成宗教,复因教徒的努力而受人类的崇拜,却是一样的。

  佛教的性质却不相同。佛教并没有崇拜那一种世界万物由此发生的东西,但却要觉到人生的真相:我们怎样才能成为人的?一生有无来源,有无终结?要明白人的真相,然而却并不要到人以外去找。至人的真相,是无边无际、无始无终、无穷无尽的。不过、从人身上体验得来,此一个一个的人,没有彼此的差别,但又不失掉各人的个性;仿佛房中挂了许多灯,每盏多有他的光明,然又笼罩房中成了一种光明。人类是互相扶助,互相无碍的,他的智慧能力遍满全宇宙。这种境界是无我的,而又是无障碍的。一个个体的存在,似乎总有个主宰;但是仔细观察起来,个体是把许多物质的原素、精神的原素调和融合起来的,这种原素是时时生灭变化的,个体不过是一种和合连续起来的假相,仿佛是电影中的动作是一片一片连合而来的。因之、从假相而起的作用,并没有主宰的东西,也并没有一种实体。所以佛说人类是无我的、和合起来的东西,与外面的人、动物、植物、甚至矿物的现象都是相通的;因时时刻刻的变化,一方投进变为我的个体,一方又抛出变为他种的个体。从宇宙万有中,慢慢的集合成了个体,又慢慢儿普遍出去,而无障碍的宇宙性便成无障碍的社会性。所以、佛说无我性又是无障碍的。总之、一件事总有许多事的关系,但这一件事却又成就了其他的事。所以、由互相扶助、互相无碍的两原则,而发明全宇宙是由此种理性而来。更可因之想到现实的人生观是怎样?一个动作的发明,均有历史的关系,均有呼吸相通的文化关系。一句话便要影响到全世界,而与将来的历史有关而变成为其来无始其往无终的情形。释迦牟尼发明这真理而说出来,或字之曰佛法,或字之曰佛学。释迦牟尼要个个明白这个道理,但并不是要人迷信学佛的人,真正觉悟便叫佛,个个人能有这觉悟,所以个个人有佛性;现在虽然没有成佛,但总有成佛的可能,这就是佛的平等。佛是有普遍的、平等的真理,打破不澈底的崇拜。总之、宇宙的真相,须有澈底的觉悟,才能明白,觉悟便成佛。佛的目的如此,这便是佛学的大概意思。

  宗教或其他学说,是以现实的世界,追想到没有世界以前是什么东西。或字之曰神;或如希腊人说是水、火等;或以不可分析的原子、电子来解决。这就是宗教家或科学家认为人生万物的来源。佛意:这说如同不说,而且说了反增一重错误。假使说现实的世界万物要有第一因,那么、第一因若是存在的东西,也应该要别种的西东产生出来,而所谓第一因便不能成立了。假使他是并不存在的,那么、根本上便不成问题。因为无论怎样,理论上总不可通。倘然神是无始无终,世界万物又何以不能无始无终,而必须别物来产生呢?佛不说第一因,佛说万物都是无始无终互相因果的。譬如这茶杯,造成是因,利用是果;茶杯可以装水是因,喝水是果;喝水是因,解渴是果;种种因果,连环无穷。从这一点,可以推到无始无终的时间,无边无际的空间,不必另去找一个东西,这就是佛与宗教等不同的地方。佛是彻上彻下、彻头彻尾的完全觉悟,完全的表现全宇宙人生的真相,所以与哲学、科学、宗教虽然均有相通的地方,但哲学、科学、宗教终非佛学。

  哲学是从平常感觉到的智识推论到最终结的论断。佛学上也有这种说明的,但来源是不同的,佛是从觉悟了整个的全宇宙而来。结果也是不同的,佛学是要把宇宙人生的真相说明,并且是要使人实行。实行的方法,是不必专在文字语言上去找,只要自已能够得到这种觉悟,便如佛一样。科学是从经验而来,经验便是在实际上。实际上得到的,与佛学每多相合,所以科学愈发达,佛的真意愈显。但也有不同的地方:科学是一部分一部分研究,从经验贯通而分别之,偏于五官的感触。但佛学尚有心官一种,觉得事事物物灵知妙觉的心,由此都能明白万物的真相。所以、科学的结果,能增加五官感触的能力──如望远镜可助眼力之不足──,但佛是要将心官改造。心理上的改造,便是发出并增加直接智觉的能力,种种变化均由心理的改革而来。于是、全世界可以改革,全宇宙可以改革。总之、科学是求物质的进步,而佛学是心理的进步,这是两方不同的地方。宗教是以吾人不可思议的东西,而成为信仰;佛学对于往古来今的说明,也成了不可思议的东西。因为、要求说明不可思议的东西,所以佛学有发动的热诚与菩提性,要成功,要得到,这也与宗教相同的。但一般宗教的信仰,都是在现实人生世界之外,佛是从现实的自身的真相──本来面目──着想,只要将自身澈底明白,便是大觉悟,不必另找一样东西,如其他宗教一样。

  平常人以为佛是消极的,空虚的,其实不然,佛是要发达吾们的人生观;发达到圆满的境地,便成了无穷尽之发展、无穷尽之进步的全宇宙性。所以、佛学最为圆满,而佛以外的学说,结果反多落了个空!倘能明白全宇宙的真相,是不生不灭、无始无终,那末、他是神、我们便是神,是上帝、我们便是上帝,是佛、我们便是佛。从宇宙的真相中发出一部分或追求一部分,不能称为佛学。纵合哲学、科学、宗教而一之,亦不能称为佛学。欲使人研究佛学,先要使人明白佛学慨念。所以、释迦牟尼要说法。人人研究佛理,将研究的结果,成了自心中的佛理,便可将平常的思想改变而头头是道,不为文字所拘束,而后从思想革命而改变信仰;因信仰改变的缘故,于是充乎其中,发乎其外,所有一切的行为,便成为人与人交接的行为──佛法中道德的行为。又是互相扶助、互相成功的,于是将众多关系的宇宙性体会出来。见之于家庭,便是和乐的家庭;见之于社会,便是安宁的社会;见之于民族,便是优美的民族;见之于世界,便是亲爱和乐的世界,所有一切互相残杀的现象统统没有了。所以、佛学能发挥优美性,消灭不良性,将人的心理改变,生理改变,而成为自然界的革命,成为普遍圆满的真觉。

  就佛的精神讲,是最爱好和平的,现在的世界所要求的也是和平。我此次到欧,当然也为传播和平而来。但佛的和平,不是茍且的、虚伪的,不是在枪弹堆积上建设和平。佛所要求的和平,是彻底的和平,是从和平的思想上建设起来。人类必须了解宇宙的真相,彻底的认清和平,而后成了吾们自己的思想、坚固的信仰,于是在佛法的试验室中发挥光大,才能造成真正的和平,把一切相争相夺的现象统统消灭。(周还、徐公肃记) (见海刊九卷十期)

  (附注)海刊原题“在巴黎哲人厅讲”,演说集作“佛学与科学及其他宗教之异同”,今改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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