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禅之门·六祖禅法

  第四讲

  六祖禅法

  今天讲的题目是“六祖慧能之禅法”。各位都知道,六祖大师是我国禅宗的实际创立者。在中国禅宗史乃至于中国佛教史上,六祖大师可以说是一位举足轻重的人物。如果没有他,中 国佛教史将会是另外一个面貌。正因为有了六祖慧能这样一位大师级的人物,中国佛教的慧命、佛法的慧命,经过两千年才真正延续到今天。

  在讲六祖禅法之前,我想先讲两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在中国佛教史上有三位里程碑式的人物。任何一个宗教或者文化,从一个地区传到另外一个地区必然有一个本土化的过程。佛教从印度传到中国,并没有一切照搬到中 国来,如果说是一切照搬到中国来的话,佛教就不可能在中国生存发展下来。正是因为中国佛 教史上出了很多高僧大德,他们审时度势,很巧妙地对佛教进行本土化改革,佛教才得以在中国的土壤上生根开花结果。举世公认,中国是佛教的第二故乡。相反在印度,佛教在一千年以 前就不存在了,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虽然印度近几年来也听说有佛教,但是并不占重要的 位置。也有几所寺院,但那都是其它国家的人在印度主持修复。印度的一些佛教团体只有在受 到其它国家佛教界的支持的情况下才得以生存发展,这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相反地,佛教 在印度以外的地区却得到了蓬勃发展。

  佛教传到中国来,一开始是非常艰难的。在座的法师们上佛学院时都学过中国佛教史。中国佛教开始的时候发展是很缓慢的,有一个人讲经,有一个人翻译了一本薄薄的经典,这人就 在历史上被大书特书地记载下来了。可见开始的时候,一切事情都是很困难的,与我们今天的 形势相比简直不可同日而语。为什么这样说呢?佛教初传时,还不能被中国本土的人完全认同。用现在学者的话来说,佛教传到中国来是作为一个异质文化。这个异质文化要为中国的老百姓 乃至士大夫所接受,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因为佛教的观念和中国的观念完全不是一码事。要使 佛教在中国发扬光大,或者说,要让佛教能在中国站住脚,必须有一个艰难的本土化过程。用 现在的话来说,佛教是印度的,要在中国生存下去,就必须要有中国特色才行。没有中国特色, 中国的老百姓见了以后也不高兴。所以佛教在中国弘传的经验,也被其它外来文化所吸收和接 受,包括其它宗教,像天主教、基督教,也在尽量地研究,以便天主教、基督教也能在中国进 一步本土化,并得以发展。

  佛教传入中国以后,大概在最初的三四百年间是最艰难的。道安法师是一个在中国文化方 面造诣高深的大德法师,同时又是一位对佛教了解比较全面、研究比较深入的法师。到了道安 法师的时候,佛教传入中国将近有四、五百年的时间,佛教的发展也取得了许多经验,在这方 面道安法师和他的弟子们作出了很大的贡献。

  佛教中国化首先要从理论上为适应中国的儒道文化作某些调整,如果不调整的话,中国人不能接受。比如说戒律方面有一条,儿子出了家,不再来拜祭父母。离开了家庭以后,对家的 关系、义务也就没有了,对于祖宗也不拜。就是说,出了家以后或者说信了佛以后,对于孝道 的观念淡漠了,以佛菩萨为主,不局限于今生今世的父母,而是要去孝多生多世的一切众生 ——“一切男子是我父,一切女子是我母”——是这样的一种泛孝观念。具体的孝道观念比较 淡漠了,这一点我们中国人接受不了。所以在这方面,后来翻译的佛经,乃至中国人对佛教的 发扬,就在这一点上有了很多的改变。《梵网经》就强调,孝就是戒,“孝名为戒”。这样中 国儒家就能够接受这种观念,这种观念至少不犯上作难,一个不孝的人肯定会犯上作难嘛。中 国人的观念是选忠臣于孝子之门,你要是一个忠臣,必须是一个孝子。你不是孝子就不可能做忠臣,一个国家没有忠臣就不能稳定。在这一点上,佛教教义作出了很大调整。

  还有在生活上,佛教也作出了相应的调整。佛教初传到中国来,开始也是化饭吃,化饭吃 没有人给;也是打赤脚,打赤脚天气太冷;也想在树下宿,没办法,在树下宿不安全,气候比 较寒冷。像这些都要调整,不调整你就没法生存,所以一定要盖房子,一定要有一点田产,一定要有几间房子住,这样才可以。在生活上也进行了很大的调整,诸如此类。

  还有一些礼仪上的问题。当时道安法师就是在教理上、教制上、生活上作了很大的调整。佛教从整体来讲就是两个部分,一个教理,一个教制。道安法师在这两个部分都作了很大调整,使佛教能够适应中国的风土人情。当然道安法师还创立了最初的僧伽制度、讲经制度、共住制度。由于道安法师这样的一些改革措施,才使得佛教在中国得以生存和发展起来。

  道安法师以后又出了好几位高僧,比如净土宗的初祖庐山慧远大师,他就是道安法师的弟 子,其他还有很多的高僧。道安法师应该说是中国佛教史上承前启后的一个人,他总结了在他 之前佛教在中国传播的经验,也开创了从他之后佛教在中国继续发扬光大的局面。道安法师算 是第一个里程碑——,佛教中国化的第一个里程碑式的人物。

  第二个里程碑式的人物就是六祖慧能。六祖慧能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使佛教进一步中国化的呢?六祖慧能看到当时的佛教,各宗各派基本上都相继成立,义理极其发展,可以说达到相 当繁琐的程度。在修持上,当时南方重义学,北方重定学,各有所侧重。但是在六祖大师看来, 在研究佛学方面、在修行佛法方面,没有真正找到最直接了当、最能够把握人的生命的一个法门。当时有一位永嘉大师,他本来也是一位有很深造诣的天台学者,已经颇有成就,他当时为了要找到一个最终的直接了当的方法以求得开悟,不远万里从浙江去参拜六祖。参拜六祖以后,他自己叹息说:“吾早年来积学问,亦曾讨疏寻经论。分别名相不知休,入海算沙徒自困。却被如来苦呵责,数他珍宝有何益。”他说他早年来只注重教义上的研究,整天就在名相概念里 边兜圈子,好像到海里数一颗颗沙子一样。你说海里沙子有多少啊?我们根本没办法计算它, 不要说海里面的沙子,你抓一把沙子来数一数,也得数几天。所以遇到六祖以后他自己感觉到, 他早年的学习并没有真正把握佛教里的关键东西,并没有真正找到一种直接了当开悟的法门。正是在这种背景之下,六祖从黄梅得法,就在南方建立了顿教法门。

  六祖的顿教法门就是“直指人心,见性成佛”,而且一切繁琐的教义、繁琐的教规,在他 那里都进行了简化。一切以修行为主,一切以开悟为主,一切以把握我们的生命为主。他留给 我们的就是一本《坛经》,这本《坛经》可以说是一个大宝藏。受到教内外人的重视,受到有 学问的人和我们普通僧人的重视,甚至于受到我们的领袖的重视。像毛主席,他生前走到哪里 都要带很多的书,其中佛教的书就是两本,一本是《金刚经》,一本就是《六祖坛经》。这两 本经就是他经常随身带着的。随身带着做什么呢?他老人家从一个马列主义者的角度来看,认 为这两本书充满着辨证法,充满着哲学的智慧,他是这样来看的。

  中国佛教从六祖以后另外开辟了一条新的宽广的发展道路。禅宗正式产生,禅宗正式建立。禅宗以其简洁明快的修行方法、以其简单朴素的生活方式、以其不作不食的劳动态度、以其潇 洒自在的僧人风范而风行天下,当时几乎所有的寺院都改成了某某禅寺。这一股力量、这一股 清风一下子化腐朽为神奇,使中国佛教当时义学勃兴的风气突然发生了改变。在义学比较繁琐 的情况下吹了一股清新的空气,使得佛教又向前迈了一大步。不仅如此,由于中国佛教经过隋唐时期国家的重视、政府的支持和社会各界很多的捐献,各个寺院当时都拥有很多的田产,僧人的生活逐步地富裕起来。生活富裕起来往往会导致走向两个 方面:一方面可以利用充分的物质条件来发扬佛教,使佛教更加光大,同时也可以利用比较好 的物质条件,来完善自己的修行;但是也有另外一个方面,物质条件太丰富了,可能就忘乎所以,不知道钱从哪里来,不知道应该怎样来洁身自好,就会走向腐败的一面。唐朝时代的佛教,也就是唐武宗以前的佛教,当然好的方面是占主要的,但是腐败一面也是极其严重的,结果就 导致了“会昌灭法”。“会昌灭法”实际是发生在七天之内。那时候交通不便,信息不灵通, 没有广播电台,也没有报纸,更没有电脑。但是在七天之内,全国的寺院就一扫而光。你看那多厉害。为什么呢?老百姓对寺院、对那些腐败的和尚已经深恶痛绝,巴不得一下子把他消灭光。

  那时做思想工作的就是以韩愈为首的一批士大夫,他主张对佛教要“人其人、庐其居、火 其书”。人其人就是当了和尚的就叫他回家;庐其居就是把寺庙改成民居;火其书就是把佛书一起烧掉;菩萨毁了去做枪炮,把所有的铜器都毁掉。当时能够保持中国佛教慧命的就只有禅宗。为什么呢?那时候的和尚不像我们现在这么麻烦。现在和尚的服装跟老百姓的服装有很大 的差别,那时和尚服装和老百姓的服装没有什么差别,只是剃光了头有点差别。当时的和尚为 了保存自己、保存佛法,买一个帽子——叫冠巾——戴在头上就可以了,戴个帽子就可以躲避 官方的检查。他们跑到水边林下,自耕自食,在那里打坐修行,住个茅蓬就可以了。禅宗就采 取这种办法。那些要依据经典文字研究义理的法师们,他的条件没有了,生存的空间没有了,生存的手段没有了,所以只有纷纷地走入社会。

  佛教从那以后一蹶不振,很多宗派就是由于“会昌灭法”再没能振兴起来。比如像法相宗、 华严宗天台宗、三论宗,都是要依据文字的。到了五代以后再逐步逐步地把经典从国外又请 回来,从国外请回经典是古已有之。就像我们文革以后经典也没有了,也从外国把经典慢慢请 回来,实际上是古已有之的事。五代时期从日本、韩国把经典请回来,一直到清朝末年,杨仁 山居士还在从日本不断地把中国流失的经典请回来。法宝的回归延续了将近一千年的时间,可见那时佛教创伤之重,要经过一千年时间恢复,才慢慢把经典请回来。一直到现在还有许多经 典请不回来,比如寺院规矩、制度、文书等一类的书,都还保存在外国。唐宋时期带出去的东 西一直保存在日本,我们中国人没有。中国人要研究很多具体的东西、具体的寺院制度,只能 到日本的一些古庙里、档案馆里去找资料。这就是我们和尚在那个时候不谨慎,在生活富裕、生活好的情况下不谨慎,不知道自爱,造成了佛教这样一个悲惨的局面。

  幸而有六祖大师所传之禅法保存了中国的佛教。“会昌灭法”对佛教的禁令一停止,各地 的禅师们就不断地出现。天下的寺院一下子都改变为禅宗的寺院了,所以禅宗从那以后又有五家七派陆续地产生。如果没有六祖慧能这样一面旗帜,没有他这位里程碑式的人物,中国佛教经过“会昌灭法”以后就不可能有今天。所以说他是一位对中国佛教历史做出了杰出贡献的大 祖师。

  第三位就是我们近代的太虚大师。佛教发展到今天,时代在进步,文化在进步,人们的思想潮流在进步。那么佛教是不是也要跟着进步,也要适应我们这个不断进步、不断发展的社会 环境呢?肯定是需要的。从清朝中期开始,一直到清朝末期,这种新文化的潮流就不断地冲击 着中国旧文化的大门,非得让你把门户打开。这个门一旦冲破了以后就势不可挡。所以太虚法 师当时提出来“三大革命”——教理革命、教制革命、教产革命,一下就震撼了整个佛教界。少数人响应他,多数人是抗拒他、反对他。

  当时太虚法师的这种思想没有多大市场。尽管如此,这种思想还是表现出旺盛的生命力。太虚大师提出了“人生佛教”,现在发展成“人间佛教”。我们玉佛寺应该说对太虚法师最亲 切,因为这位老人家就是在玉佛寺圆寂的,太虚法师当时有很多活动跟玉佛寺分不开,跟上海分不开。当时在玉佛寺主事的几位法师都是太虚大师的弟子,所以他能在这里弘法、能住在这里。而在别的地方,只要是太虚大师的学生,其它的寺院都抵制,连饭都不给他吃。那时太虚大师在武昌办了个佛学院,不能够办在寺院里面,有一位叫李开先的居士把自己家里的房子布施给太虚法师,办起了武昌佛学院。武昌佛学院的学生要到归元寺去赶个午斋,归元寺的知客 都不同意,说:“你们回去吃饭,我们这里没有饭吃。”可见那个时候,社会上和佛教界都是 持保守思想,对于进步的东西是排斥的、拒绝的。但是时至今日,我们再来回头看一看太虚大 师的思想,我们今天做的一切可以说都是在踏着太虚法师的足迹,在一点一滴地落实他的思想。 我们远远还没有全部到位,还差得很远。他提出来的目标,我们连百分之一都没有做到。

  在西方文化、西方科技和西方生活方式冲进中国以后,中国原有的各种文化都要想办法来 适应、来生存。儒家有新儒学思想,佛教提出了“三大革命”和“人间佛教”,这都是为了与 新思潮相适应,寻求生存空间。新中国成立五十年来,也只是在近二十几年才再次提出“人间佛教”的思想,在文革前还不敢提,因为提这个思想就会被打成“美化宗教”。文革以后思想 比较开放,觉得宗教也要适应我们的社会主义社会。怎么适应呢?就是以“人间佛教”这种思 想来与社会主义社会相适应。

  中国佛教在三个不同的历史阶段、历史时期有三位里程碑式的人物,我们今天所讲的六祖慧能大师,就是其中最具关键性的一位。这是我今天要讲的第一个题目。

  接着我们讲第二个题目。既然讲到六祖慧能的禅法,那就必然要讲到他的《六祖坛经》, 下面我简略地把《六祖坛经》给各位介绍一下。

  我刚才说到《六祖坛经》这本书受到教内外所有人士的重视。因为它是一本智慧的书,是一本修行的书,是一本指导生命的书,所以这本书普遍地受到欢迎。但是正是由于它的重要性 如此突出,所以它的问题也最多。为什么说问题最多呢?这是因为我们现代人觉得它的问题最多,都来从各种各样的角度来研究。有这样一个版本,有那样一个版本;有详的,有略的;有 古的,有今的。所以大家就纷纷地从学术角度、文化角度和历史角度来对它进行研究。

  近现代最早提出对《坛经》进行研究的是我国“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一个急先锋胡适。他 当时自命是“五四文化”的旗手(后来由于种种原因,人们是不是真正认为他是“五四文化” 的旗手,另当别论)。胡适在研究新文化时碰到了各种问题,受到了各种挫折。而且他在写中国哲学史的时候遇到了很多问题,写到隋唐时期就写不下去了。为什么呢?因为他不懂佛教,尤其不懂中国的佛教,于是他又回过头来研究佛教。在研究佛教的时候,他开始接触禅宗。因 为要研究中国佛教、研究中国哲学,不研究禅宗,就根本无从深入,乃至无从下手。特别是到 了中唐、到了宋元时期,一千多年的儒家文化思想和禅文化思想的体系,可以说是千头万绪。 要研究这个时期的儒家或者理学家们的思想,必须懂得禅。不懂得禅,就不知道他的思想源流 在什么地方。所以胡适就开始研究禅宗,由于中国禅宗的实际创立者是六祖慧能,所以他就研 究六祖。研究六祖就从研究《坛经》开始。中国近现代特别是现代,研究中国佛教、研究中国 禅宗的风气或热潮,实际上是由胡适开创的。由于他的研究使得《坛经》一方面受到更多世人 的重视,另一方面又产生了很多的问题。这是第一点。

  第二点就是版本问题。《坛经》除了我们一般在佛经流通处看到的版本以外,还有一本比 较简略的本子藏在敦煌石窟里面。大概在一百年前,敦煌石窟藏经洞被一个道士打开了。这个 道士怎么打开这个藏经洞,也是无意中的事情。这个道士住在藏经洞里面,就叫千佛洞。他天 天拿着一根旱烟斗,在那里抽烟。旱烟斗很长,抽完烟后,他就在墙上磕烟灰,再装第二袋烟。 他天天磕那个墙,有一天磕到一个地方,发现墙里面好像是空的一样,不是实在的,里面作鼓 响。他就觉得墙里头是空的,应该会有什么东西。他就偷偷地打开一块砖,再拿一个小灯照一 下,结果吓了他一大跳,里面全是各种各样的经卷。当时有不少西方国家的人到那里去探险 ——探险就是专门盗窃中国的文物,像法国、英国、日本、意大利、俄罗斯,他们都有很多探 险家到那里去。这些探险家慢慢地跟道士勾结起来,道士就今天卖一卷明天卖一卷。后来有一 个法国人叫斯坦因,他就干脆买通了这个道士,把洞打开,跑到洞里面,把最好的东西全部都 挑走了。据说当时拉了几马车的文物,这是中国文化的一个大劫难。

  《坛经》有两个手写的本子藏在藏经洞里面,这两个手写的本子也被外国人拿走了。后来 在清扫残留东西的时候,我们也发现了一个本子,现在这个本子在我们国内。这两三个本子的 内容大致相同,都只有9000字左右。我们现在流行的《坛经》是两万一千万多字,敦煌本的 《坛经》只有9000多字。这个本子的发现引起了学术界对《坛经》的怀疑,认为现在流行的 曹溪古本、曹溪原本和宗宝本都有问题,都是经过后人篡改的,认为在敦煌石窟保存的那个 本子才是《坛经》的原貌。但是敦煌石窟藏经洞是什么时候封闭的呢?大概是九百年以前的事 情。那时新疆是佛教的文化区,西域各国都是佛教文化区。伊斯兰教侵入后,要求信佛的人改 变信仰,不改变信仰就杀掉。当时有一些人为了保存佛教文化,就把所有的经书在慌忙之中藏 在那些洞里面,然后再把它封起来。这大概是900年以前的事情。所以说在敦煌石窟里收藏的 这本《坛经》是不是最古老的,是不是《坛经》的原貌,也是一个大问号。因为才900年,而 《坛经》的产生到现在有1300多年的历史。因此这就引起了很大的争论,从中国到外国,从日本到西方,这个争论直到现在还没有停止。

  我们佛教界还是相信流传在外面的曹溪原本《坛经》才是真正《坛经》的原貌,敦煌石窟洞里面所收藏的《坛经》是节录本。因为所有一切相当有故事情节的内容都没有,主要是一些 法语。就像《四十二章经》一样,没有情节,《坛经》本来是有一些情节的。所以说,佛教界和学术界在对待《坛经》这个问题上分歧很大。我本人在80年代初期也写过两篇文章,辩证 《六祖坛经》究竟应该以哪个本子为标准。我觉得我们应该相信曹溪原本的真实性。为什么呢?曹溪原本是从六祖真身所在地保存下来的,那里刻了版,这是最真实的。六祖的真身经过1300 年的风风雨雨一直保存到现在,连经历文革这样的大风暴都能够保存下来,那么六祖的法语也 被曹溪人保存下来是情理中事,所以这是不需要怀疑的。我们相信,曹溪原本就是《坛经》的 原貌。纵然里面有一些添加的部分,应该说那也是极少数极少数,应该相信曹溪原本的真实性。曹溪原本的结构很完整,分为十章、十篇,我们河北佛协也多次地校勘印刷流通。现在在外面 流通的本子也很多,金陵刻经处也有刻本。要研究《坛经》、学习《坛经》,我建议各位不要用节略的敦煌本,要用比较完整的、保持原貌的曹溪原本。关于《六祖坛经》,我没有介绍它的内容,只是介绍这本经今天受到重视也艿酵崆庋桓鍪率怠.

  下面我讲第三个问题,就是六祖禅法的三句口诀。六祖禅都体现在《坛经》里面,《坛经》 的内容极为丰富,怎么去评价《六祖坛经》,我想都不会过份。我们今天不可能全面地来介绍六祖禅法,只能够挑出其中的三句话来介绍,这三句话就是在《六祖坛经》里讲到的:“我此法门,从上以来,先立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这个“三无”是六祖禅的三句口诀,也是他的核心思想。

  什么叫做“无念为宗”呢?无念是佛教经常用到的一个名词概念。我们昨天介绍四祖禅的时候,提到四祖曾经引用《大品般若经》中的诗“无所念者,是名念佛。何等名无所念?即念佛心名无所念。”这个无所念实际上就是无念。在六祖的三句口诀里,无念是相应于认识的主 体而言的。念就是能认识的心,无念就是我们的心在缘境的时候不起分别。无念并不是说像木头石头一样没有任何反应,而是有反应而无分别,这就是无念。知一切法,心不染著,就像 《金刚经》里所说的“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或者说 “应生无所住心”,这就是无念。无念就是我们这个意识再没有世俗异想分别,符合于真如之 念。圭峰大师在《禅源诸诠集都序》里面讲到,如果我们了解外在一切相的空性,那么我们的 内心自然就没有分别,自然就无念。而且“念起即觉,觉之即无,此即修行之妙法,故虽备修 万行,而以无念为宗”。这就是说,我们在修一切法门的时候不要有能所分别之心,而要时时 刻刻把握自己无分别的心态。假如我们真正处于与真如冥符这样的一种心态,那么我们时时刻刻就住在禅定中。修一切法时不起法相,不起修相,做到三轮体空,这就是无念。无念不等于 是没有念头,而是没有分别之念。所以说无念橇骒淇诰鞯母尽。

  什么叫“无相为体”呢?念是能缘之心,相就是所缘之境。外离一切相,就是说在我们认识事物的时候,不要给事物强加一切外在的东西,而是要还一切事物的本来面目。外离一切相 名为无相,能离于相,则法体清净。因为一切诸法从本以来,离名字相,离心缘相。一切诸法 之所以有种种名相,都是我们主观安立的,并不是它自己本身所具有的。所以要即相而离相,于相而离相。所谓无相,就是不在境上起分别执著之相,能够使法体恒清净。法体就是一切事 物的本来面目。一切诸法,也可以说是一切相,本来就是清净的。众生执迷不悟,即执分别,妄计种种相状。如果我们能够做到于相而离相,在认识事物上远离计执,那我们就可亲见诸法实相。什么是无相呢?无相即实相,诸法以实相为体,所以说以无相为体。

  四祖道信禅师在他的《入道安心要方便门》上面曾经说到:“众生根有无量故,所以说法 无量;说法无量故,义亦无量;无量义者,从一法生。”这个无量义并不是以无量法生无量义,而是从一法所生。这一法是什么呢?一法者,则无相也,一法就是无相。无相者,是诸法实相,因为无相无不相,是为实相。在这里,无相是作为一切法的共性。虽然一切法看起来都是孤立 的,但是实际上一切法有其个性,同时也有其共性。如果一切法只有个性没有共性的话,那我 们就无法去把握它。

  第三句叫“无住为本”。《维摩经》上讲:“从无住本,立一切法。”诸法以无住为根本, 无住本者就是诸法之本际,人之本性。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无住就是真如法性的另外一个称 呼,所以说以无住本,或者说从无住本立一切法。一切法都有法性,都有法相。法相是具体的,法性应该说是抽象的;法相是个别的,法性是共同的;法相是诸法的差别性,法性是诸法的平 等性;法相是具体的事物,法性是规律。因为一切法都有规律可循,这样我们才能把握它,才能够认识它、分析它。如果我们要一个事物一个事物地去分析,那就陷入到入海数沙这样的一种困境。我们一定要把握诸法的共相,把握了诸法的共相,才能够把握诸法的本质。所以《六 祖坛经》讲到“无住为本”的时候,他就说“念念中不思前境”,过去的事情不要再去思量分别。“前念今念后念,念念相续不断”,就是说我们的念头总在转移,总在随境迁流,因此我 们在诸法上就得不到解脱。一切诸法不会凝住于自身固定不变的性质上,人的认识能力也不应以固定的概念作为其固定的本质,所以般若的理论就据此作为诸法性空的重要内容。

  “无住”在佛学理论上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是一个非常大的问题。《维摩经》上说 “从无住本,立一切法”。我们现在流行的《维摩经》是鸠摩罗什翻译的本子。有一位僧肇大 师,他跟鸠摩罗什是同时代的人,而且他是鸠摩罗什的学生。他当时参加了鸠摩罗什的译场, 他所注的《维摩经》应该说保持了当时鸠摩罗什本人对《维摩经》的理解。所以我们现在要学 习《维摩经》,一定要很好地重视僧肇这本《注维摩经》,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僧肇在注 “从无住本,立一切法”这句话的时候是怎么说的呢?他说:“法无自性,缘感而起。当其未起,莫知所寄。莫知所寄,故无所住。无所住故,则非有非无,非有无而为有无之本。”所以,这就是从“无住本,立一切法”。一切法的本际就是无住,这实际上讲的就是一切法无自性的 道理。一切法如果有自性的话,一切法不会生,一切法就没有办法相容相兼并同时存在于一个空间。正因为一切法没有自性,所以无自性这种规律性就是一切法的本原,这就是法性。

  “无住”的思想在大乘佛教有无住涅槃,有无住三昧。无住涅槃是大乘佛教、大乘菩萨最高的果位,因为大乘菩萨以大悲心怜愍有情、广度众生,所以他不住涅槃。菩萨又以大智慧断 除二障,所以他又不住生死,这是学佛的最高的成就。我们一般的人都希望学佛以后能进入涅槃的境界,却忘记了我们也是从苦恼众生而得闻佛法的。我们得闻佛法后通过修行而慢慢得到 一点受用,得了受用以后很可能会慢慢地进入到比较高的层次。随着层次的提高,我们往往会 把以前走过的路给忘记了。忘记了怎么办呢?那时我们就应该想到,我们和所有的苦恼众生一样,都是从苦难中挣扎出来,那么我们自己有了受用、得到了解脱,要不要回来照顾一下其他 还没有得到解脱的人呢?我想那完全是应该的。所以说菩萨能够断除二障又不住生死,有大慈 悲又不住涅槃。不住涅槃、不住生死这就是一种最高尚的菩萨精神。什么叫做菩萨?这就叫做菩萨。什么叫大乘?这就是大乘。如果说大乘菩萨想证涅槃而再不入生死,那他一定是小乘。如果说他只想在生死里面,并不知道有涅槃这回事,那他就不是一个学佛的人,还是一个生死凡夫。既不住涅槃又超越生死,这就是我们学佛的极至,就是学佛的最高成就。昨天讲到沩山祖师发愿百年以后要到山下做一头水牯牛,就是这种精神。就是不住涅槃、不住生死、随愿度 生的大乘佛教最高的思想境界。

  六祖禅法的三句口诀——“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希望我们真正能够很好地去把握,并把这种思想运用到禅修和弘法利生当中,运用到我们的做人做事当中。如果一切都能够以“无念”、“无相”、“无住”来指导,那不但我们的人生有希望、我们的佛法有希望、我们的社会有希望,我们一切的事情都有希望。因为远离了偏执,远离了片面性,远离了种种 的人我是非,使我们真正处在一个和乐温馨的大家庭当中,那样就是人间净土的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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