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兀尔忘缘

  心的诗偈 -- 信心铭讲录

  圣严法师

  十七、兀尔忘缘

  心若不异,万法一如。一如体玄,兀尔忘缘。

  这几句是说:心如果没有分别,看到的一切事物都是一样的;若一切事物都一样,那么它的根本是玄妙奥秘的,此时自然而然没有攀缘心。

  今天面谈时有人问我,昨天我说用功用得很好时,自己的方法不见了,这是故易叫它不见的?还是自然不见?方法会不见,这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人累了心力不够,变成一片空白或迷迷糊糊,此时以为没有妄想,其实不是在用功;一种是用功用到方法没办法用,但人还是很清楚,例如数息时没有了数字、念咒时没有了咒语、参话头时没有了话头,但自己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时的心可能还有分别。若到了没有分别,即「心若不异」的地步,则无身无心,无内无外,看一切事物都一样,身心、内外一如,才是无分别心。并不是说不用方法、方法没了,就是无分别心。

  然而到了这个程度是不是开悟?没有!因为尚有心在,我们叫它「统一心」或「一心」。此时感受到的是一种大我的存在,到这种程度的人信心坚固,觉得可以放下小我,而有完成大我的可能。这种经验很好,但是否为开悟呢?当然硬要称之为开悟也行,却不是悟到即慧即定禅──禅不是这样。

  此处「万法一如」中的「一如」是统一心,其后的「一如体玄」则说明禅为其体,若能领会万法一如之玄妙奥秘时,就称为无限,此时就是开悟。换言之,如果能够达到一如的情况,就相当好了,但还得进一步认识其体就是禅的境界。

  前面说过,如果有「一」的感觉,一定落于「二」的对立。例如,有人说:「我是统一的,我整个全部就只有一。」这一定是二,因为必须有「二」与之相对才会有「一」。也有人说:「我感觉到一切皆无。」其实,这也一定是二,因为「无」不应该有东西、有感觉、有感受,感觉到一切都无,其实是一。这在外道就是到四空定,先从内外的统一和身心的统一,再到心的统一,再到没有心的感觉。但是「连心的感觉都没有」的这种感觉依然存在,「感觉到无心」的这种微妙的心依然存在,那还是「一」。因此,感觉到无还在三界以内。这个层次要分清楚。

  不要从「定」的角度去看禅,而是要「活用」,这就必须对一切法没有执着,没有自我。「没有自我」的意思并不是「没有我,只有众生」,那依然是二,因为若没有我,怎知有众生呢?但若说「我在众生里,所以我没有了」,这也不对,因为这还是「一」,终会落于「二」的对立。真正的禅是见到一切事、做一切事,随着一般的生活作息,可是心不攀缘于过去、现在、未来,这就是《心经》所说的:「心无罣碍」。「没有罣碍」就是禅。禅并不是离开现实生活,而是生活在现实里而心无罣碍。这是二还是一?它没有讲二,也没有讲一。那没有是什么?没有就是没有。

  今天有人很希望早一点面谈,他说自己得到很好的经验,希望能保持,要它来就马上来,还说在情况好的时候,最好不工作,因为一工作情况就变了,很打扰修行。我告诉他说,昨天还在讲不要有得失心,怎么现在得到一点经验便希望要它来就马上来,这是什么心?不可以如此!要自自然然,来了就来,不能说下次再来。禅的修行和一般修行不同,不是要入定,而是要在生活中能放下一切,身心自在,要修链到这种程度。所以打坐坐得好,若一工作就会打扰你,这还是禅的训练吗?有一种磨练的方式就是要你在好的情况时变坏,坏了之后再努力变好,而你得随时说它是好才行。因此,在禅七期间我有时看人坐得太好了,坐了好几支香没起来,在那里享受静的境界,就会用香板把他打起来,否则他就耽迷于其中而没有进步。但我也看情形,有些人情况好,坐得不吃饭、不起来做早晚课也没关系,让他继续体验也很好。但若是执着于它,就要挨香板。总之,次第定不是禅,禅也不是次第定,一般所谓的定,与禅没有关系,所以在禅七中,我们不以入定为修行的目标,也不 希望禅众入定。

  我可以用禅的方法直接到无,于是有人问:能否从定而不经由禅的方法到达无?可以的!但要看用甚么指导法,方法不对是到不了无的。因为在定中,并不知道甚么是真正的无,也许他以为自己所体验到的就是无,纵使修到「四无色定」的「无所有处」或「非有想非无想处」,仍未脱离三界的生死范围。所以一般专修禅定的人讲「空」讲「无」,是有问题的。

  万法齐观,归复自然

  这里说的是两个层次:「万法齐观」是到达大我、到达一心、到达统一;「归复自然」是死了又活。「万法齐观」的境界是小我死了,而大我还在。如此再进一步,应该让那个大我也融化,然后回归于自然、活起来。必须死两次,在小死、大死之后才能大活,恢复到日常生活。所谓「小死」就是吃饭不知吃饭,睡觉不知睡觉;「大死」则是粉碎了统一的我,达到无我的境界,实际上就是开悟见性。大死之后又要能回到生活中,活用于生活里,进入正常的生活世界,恢复自然,这又叫「活」。大死和大活是一起的,能大死就一定能大活。因此,这里有两种死法:小死不能活,大死能大活。

  有一次我说到小死、大死,就有人要在禅堂里死给我看。他说:「师父讲死,我就死在禅堂里。这里大家在修行,我就有功德了。」我说:「你这样的死,会下地狱的。你死在这里,天气这样热,尸体臭死了,妨碍大家用功修行。」大死很难,小死也不简单,这种的死和生理的死不同,不是自杀给我看就是大死,而是在精神上自我中心的死。生理死后依然流转于生死之中,而是必须在精神上从自我中心的小我的死到大我的死,与肉体死上千百次是不相干的。

  泯其所以,不可方比。

  若把所作、所想的一切对像全都放下,就像要抓什么、靠什么东西都没着落,自然而然处于一种无心的状态。只要放下对象就没有自己,当然也就没有自己可抓。有人问我:「如何把『我』拿掉。」我说:「『我』是拿不掉的。」许多人都不清楚我是什么。「身体是我」?「思想是我」?都不是!「念头是我」?接近了一点。应该是「我的对象是我」。事实上我不在内,我们的内在根本没有我,而是我的对象。然而,「我的对象」是什么?

  一般的修行一定有个东西让你依赖,好象做为过河的船或桥;对禅而言,「没有方法就是方法」,也就是「以无法为法」没有桥给你,也没有船给你,因为根本就没有河,迷时有河,悟时无河,既然如此,便无须船、桥,一下子就过了。这就是禅的方法。能够放下攀缘心就是放下对象,能用此法当下就是大彻大悟的人!至于临济宗的方法还是曹洞宗的方法就无需过问了。

  我多年前在纽约长岛的菩提精舍时,提到一个比喻:修行是种愚蠢的行为,但这种行为还是一定要有的,这就像有座玻璃山,山上涂满了滑溜溜的油,我们爬了几步就滑下来,但还是一直爬,到最后精疲力竭自问究竟山在那里时,山竟然不见了,或是当你根本爬不上去时,却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在山顶了──你原来的位置就是山顶!既然如此,又何必爬山呢?这是不一样的。没有爬以前是在山底下,现在爬了以后虽然还在原地,可是是在山顶上。自己发现在山顶和原来觉得在山下是不一样的。诸位,爬山是很辛苦的,去爬涂油的玻璃山那更非有傻瓜的精神不可,如果你们愿意当傻瓜,那就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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