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非有非空

  心的诗偈 -- 信心铭讲录

  圣严法师

  四、非有非空

  唯滞两边,宁知一种。一种不通,两处失功。

  这四句是针对分别心来说的,有分别心就有对立,所谓「对立」一定要有两样以上的事才能产生;换言之,「对立」就是「不统一」,也就是「两边」。不能统一的话,那对于对立的事务所知也就不真。换言之,不能统一时,就不能认清楚所认识的事物。

  对修行人来说,他在追求悟境或最高的佛道。此时佛道是一物,追求的人是另一物,或者佛道是一物,追求之心是另一物。追求佛道时,已把自己和佛道对立了。等他进一步知道自己从未与佛道分离,但由于没有亲身体证过,于是希望开发自己的佛道。然而,即使是自我开发,也还是在寻伺之心(开发)和佛性(被开发)之间制造对立,这样依然是二分,既有「两边」就不能统一。

  既然如此,那么不追求任何事物是否就正确?每天早晚课时我们都发四弘誓愿,第四愿就是「佛道无上誓愿成」,这表示我们希望成佛。如果希望成佛会造成对立,那么发这个誓愿用意何在?反之,如果我们不定下成佛的目标,便永远不得成佛。那么我们应该怎么办呢?其实,禅的修行第一要有大信心,第二要有大愿心,第三要有大愤心,第四要有大疑情。所以先有信心是对的,相信本来就统一的,也就是相信「一种」,然后再依法修行。

  凡夫滞于两边。西方的宗教、哲学也是沦于二元对立的状态,他们虽然也讲「一种」,所谓「唯一的神」,但是知道神的是人,神是对人而有的。禅在未修行之前就要相信只有「一种」;其实「一种」的「一」并不是禅的根本,而是道家的道的根本。「一」不是禅,禅不是「一」。此处讲的「一」是要我们想到公案中所说的「万法归一,一归何处?」,如果一切法、一切事物都属于「神」,那么「神」又归于那里?

  《信心铭》教人修行的方法,平等、不二就是修行用功的起点。我们有许多人用数息法,我们希望育用到达成统一心为止──数呼吸数到无数字可数,无呼吸可数,连要数的念头也消失了,只剩下一个「我」存在。

  参公案、话头在开始阶段也可能如此,参、参、参,参到话头不见了,不是爆炸而是没有了。但话头不见了并不就是变成了一心──因为虽然话头不见了,你可能还是有参话头的念头。如果话头没有了,想参的念头也不见了,这表示在一种非常平静稳定的情况下失去了我的感觉、失去了方法、失去了要用方法的念头、也失去了自己在修行的念头,这时才是统一心。体验过统一心的人多少和普通人不一样了,他的信心或特别坚定,因为他已亲身体验到没有分别心时是何等的情境,而一般人顶多只能在知识上认知无分别心。

  「一」借自道家所说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里三祖借用道家的说法来说明,如果想要达到「至道」--至高的佛道,就得先达到「一」。换句话说,必须先达到「一」,才能进入「至道」,也就是禅。

  我常说禅的修行应依照以下的次第:散心,集中,统一心,无心。先把散乱的念头集中起来,再从集中心到统一心,最后一举从统一心进入无心。从统一心进入无心的过程中,运用公案或话头比较容易奏效,也就是说,运用公案或话头把「一」粉碎、爆炸。失去了一,是不是意味全部都失去呢?失去了一是从一」中得到解放,再度回到自然。否则停留在「一」的状态就会成为宗教上「唯神」的一,或是处于外道的定境。因此,必须超脱「一」,而恢复自然,也就是无心,因为「无」就是「至道」是「禅」。因此,三祖是借用道家的思想,却又超脱了道家的思想。

  修行时不能抱着追求「一」或「无」的意念,不要存有「我要把心统一」、「我要把心粉碎」的念头,因为有取有舍便离开了修行之道。应该只是单纯地用方法、抱着方法「从一而终」,用方法的当下就接近了「一」,不断地只管用方法,渐渐方法不见了,就得到了「一」。

  有一位六十多岁的人没参过禅,他对我说:「师父,我年纪这么大了,盼望能赶快开悟,再不开悟就没希望了。」我说:「正是因为你年纪这么大了,更不该只想开悟,而该专心修行。」那人问道:「师父,你怎能光叫我修行,而不教我开悟?」我回答说:「我不能只教你开悟,否则这辈子根本没希望开悟。如果只教你修行,而你也能精进修持,至少会接近开悟。修行是功不唐捐的。」

  遣有没有,从空背空。

  这两据句的意思是说:极力想丢弃「有」,反而会陷进「有」的泥淖;一心想追求「空」,反而更背离了「空」。

  宋朝的名相张商英起初不信佛,而且很崇拜反对佛教的韩愈,因此想写一篇〈无佛论〉来劝世人不要信佛。他利用公余的夜间构思文章,他的妻子看他到了半夜还不睡觉,就问他在做什么?他说:「佛真讨厌,我想写一篇〈无佛论〉来反对他。」这句话点醒了他,妻子觉得很奇怪:「既然没有佛,还写什么〈无佛论〉?这不就像拳打虚空吗?」他想想可能佛还有些道理,就开始研习佛法,后来开误悟,成为禅宗史上的大居士,与大慧宗杲(注) 同属圜悟克勤(一0六三~一一三五)的门下。

  我说这个故事主要是说明:你想要否定一样既有事物的存在,事实已经肯定了它的存在,所以,想遣去有,结果是陷于有中。

  又如,一般人认把一样东西一丢就丢掉了,但是不是就真的丢掉了呢?就局部来看,确实如此;但从整体来看则并非如此,就像我们总是生存在这个地球上,无论怎么将东西丢来丢去,它总还是在地球上。

  《西游记》里的齐天大圣孙悟空本领很大,可以一个斤斗翻出十万八千里。他跟如来佛打赌可以轻易地翻出如来佛的掌上,说一声「我去了!」就一个斤斗翻出去,落地之后,看见前面有五根肉红色的柱子,以为到了天边,心想已经赢了,为了留下证据,于是就在中间的柱子上写了「齐天大圣到此一游」八个字,顺便又在第一根柱子下撒了一泡尿,然后一个斤斗翻回如来的跟前,如来佛伸掌给孙悟空一瞧,才发觉如来佛的中指上写着「齐天大圣到此一游」,大姆指还隐隐传来猴尿的臊味,不由得大吃一惊。这个故事的寓意就是众生再怎么翻也无法跳脱五蕴,在五蕴中做的任何事最后还是要由自己承担。如果你拋下什么东西,最后依旧必须自己收拾。例如大家围坐,我把一团脏东西扔给第二个人,第二个人赶紧扔给第三个人,一个扔给一个,最后又扔还给我,到头来不但还是得自己处理,也困扰了别人。

  因此,我们有了烦恼根本不需要丢,只要坦然面对;小心处理就行了。有人说:「师父,我的业障很重,烦恼很多,请您帮我念念咒,我的业障、烦恼就没有了。」我说:「自己的业障要自己承担。如果我念念咒就消了你的业障,不就把业障变成我的了吗?」所以,有了问题、困难,不要把它当成问题、困难,就会没事的。如果一定把它们当成问题或困难排斥,反而使自己更困扰。

  此处的「遣有没有」指的是刚开始修行的人,身、心上都遭遇很多的问题,因此老是跟自己的身、心斗争。我常听一些修行人说:「我现在要把所有的问题都克服,要消灭它。」这反而表示与自己的身、心斗争,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从空背空」则更进一步,已经修行「空」的程度,自己能感觉到什么都不存在,什么都可以放下的,已到达一切都是空的状态。「我没有烦恼、执着、愚痴,我什么也没有了」,这已是相当有程度的修行人,到达了一切皆空的状态。但是如果仅止于此,只是外道的修行,顶多是在「空处定」、「非想非非想处定」。

  我看过很多修行人,开始的时候很勇猛很努力,可是维持不了多久,就兵败如山倒,放弃了修行。为什么?因为他们想克服的问题没法子克服,认为自己那么精勤努力地修行,结果愈修身体的病愈重、心里的烦恼愈多,修行简直不是人做的事,最后就从修行的路上退回。另外还有好些人,努力修行的结果却被看成是魔鬼,魔王。为什么呢?因为被认为是着了魔,相对之下,不修行的人反而没有事,是行为正常的好人。这两种修行当然都是有问题的。修行人如果没有老师正确的帮助与指导,或自以为会修行、能修行而不接受老师的帮助与指导,结果不是因为身、心出了状况而失去对修行的信心,就是可能着魔。

  记得我三十多岁在台湾南部山中闭关的时候,平日研经打坐之外,也常写文章对外发表,于是有几个人特地来看我,好意告诉我说:「你应该好好的修行啊!怎么可以如此懈怠!我们每天只睡四个小时,而且是坐着睡的,每天只吃一顿饭,所有的时间几乎都用来打坐参禅,生死要紧啊!怎么还有时间看经和写文章呢?」这些人当时都和我差不多年纪,可是后来没有多久都死掉了,没有一个活的。因此,要请各位注意的,精进当然是必要的,但修行时的心态也很要紧,老是想一定要丢掉什么,或一定要求到什么,这都会带来麻烦。

  这里再次提示修行的态度和基本原则:不要企望追求什么、抓住什么或丢掉什么,只是继续不断用方法;不要管自己有没有达到统一心,能达到什么程度就是什么程度;如果对方法不清楚或不会用方法,或者自己没有把握所用的方法有没有问题,可以问我。

  注 大慧宗杲(一0八九~一一六三)是公案禅最伟大的倡导者,经常与同时代提倡默照禅的大师宏智正觉相提并论。在大慧门下开悟的人比任何门下都多,并以在居士间传扬禅法而著名。他的著作和开示录已以英文结集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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