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宝论56、守培

  僧宝论56、守培 (附 我的出家因缘 之六)

  守培,是民国时期一位杰出长老的法名。我从来没对任何一位僧人直呼其名,更何况这样一位长老。守培两字命名,完全出于对法师的敬仰,乃至法师的精神已然变成我毕生修行所追求的方向。我喜欢这两个字。

  初中毕业以后,与我们共同学佛的李老师出家为僧了,他向我介绍了守培法师的全集。最让人兴奋的是,他说:“该书的总编隆根老和尚到武汉看望昌明老和尚时,给他带来了两套《守培全集》,于是其中的一套便可以留下让我长时间阅读了。”

  守培法师的书最先是出家的李老师引导我阅读的。他将重要的章节记在心里,用各样的小纸片插在中间作间隔。每到周末,我进寺院看他,他便翻开厚厚的全集,一篇一篇地念给我听。我听得很激动,他读得更享受。每册书页的中间都穿插着无数的各色小纸片,高兴的地方他顾不得涂写经书的罪过,便拿笔在原书边上划起道道来。

  这套书才堪称是我真正的学佛启蒙书,它使我从单纯地信佛进而产生了一种承担佛法的使命感。我最喜欢守培法师论述僧宝的文章,字里行间的精气神让我平日遭受种种因信佛而受到的打击得以畅快淋漓地舒张。我找到了精神导师,常常这样想:如果能出家,我一定要做守培法师这样的僧人。

  真是因缘前生定,宛如对影成。终于有一年,我勇敢地背起了这套《守培全集》,离开家园,走进寺院,做起了出家人。

  在阅读《守培全集》的过程中,我不时写下阅读的体会。其中第一首诗如下:

  这个头陀号守培,海陵农子命相卑。

  清宵驰牧未辞责,八龄大水护牛归。

  十龄私塾过群童,三年学问一载备。

  惨遭亲故值法缘,僧仪偶睹心自回。

  梵唱字字入焦肠,法音清朗调转微。

  自此宫商归佛门,十二出家超尘累。

  守培法师,光绪十年出生于江苏泰县的一户农家,儿时父母相继过世,七岁时开始跟随着二哥生活。法师平时在田间放一头水牛,这水牛特别听话,法师也非常爱护它,好几次救过它的命。有一次法师骑牛过河,到了河中央,水牛突然不能前进,仓皇失色回头望着法师,像是在求救。法师不知是什么原因,旁观的人说是因为水下有鬼,牛快要死了。法师不信,下到水中一摸牛脚,原来是被水草缠住了,法师就把水草弄断,水牛安然渡河,旁观的人都称赞:“小子胆大极矣!”又有一次,法师晚上起床查看水牛,发现牛不见了,四处寻找,只见河中有个黑乎乎的东西在快速流动,估计正是水牛。于是飞奔入水,将其牢牢抓住,一看,果然是水牛,就把它牵回了家。家人都不知道这件事,当时法师只有八岁。直到后来,法师在自述里忆及当年的往事时还这样写道:“我八岁的时候,就能够日夜不忘我的责任,并且又有这样的胆识,自己也觉得欢喜。”

  法师十岁那年,到姑母家里吊丧,当时有众多僧人在做佛事,对亡者进行超度。佛事的清凉梵唱字字滴入法师的焦肠,使他萌发了出尘的心念。其中有一位三乘法师,对年少的守培法师特别照顾,最后因缘成就,带他到小庵里出家,成了守培法师的剃度师父。剃度后还送他去私塾上学,读了一年儒书,私塾先生对他的聪明才智大加赞赏。此后又回到庵里诵经,学习唱诵。法师聪颖,很快就熟练掌握了佛门的唱诵。

  清末明初小儿郎,事能到位度弛张。

  十龄统理閤院众,少年勤劳寺小康。

  道业不因杂务废,诗书子史耕读忙。

  十四发足广游巡,终南把定参一场。

  有缘化满冬寒食,抱定宗旨绝思量。

  昼夜坐行缘无易,“是谁”功夫始落堂。

  守培法师十三岁时,三乘法师往焦山寺参学,年少的法师挑过看守庵堂的重担,一守十三年。在这些岁月中,法师不仅将庵堂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还把所欠多年的债务一一还清。平时,法师因为阅读佛经发现文字中的奥妙,常常发奋自学。法师十七岁在焦山受戒,十九岁又度大哥的儿子出家。二十岁那年在焦山听通志法师讲《弥陀疏钞》,不解大义,生起了极大的惭愧心,发出“不为法师不足以为出家人”的感慨。一年后,等到三乘法师回到庵中,守培法师把历年的账目和所有钱物都交付给了师父,自己不私藏一分。

  到了光绪末年,守培法师终于得以向师父告假,出外参学。他独自来到镇江金山寺,在青权法师座下参学禅法三年,自愧未能深入。三年后,法师在超岸寺遇到圆觉老人传法,成为临济宗第四十四世法子,法名印光。此后法师告别圆觉老人,行脚朝礼了五台山,并往耀州香山朝圣。此后回到西安,挂单卧龙寺。此时遇到终南山的然祥大师,邀请他去茅棚同住。时值辛亥革命,西安处于危急之中,各地也不能通行。法师欣然以然祥大师为向导,进入终南山,同行的还有同参妙莲。一行三人来到终南山一茅棚中,此地山野清净,林木幽深,与世隔绝,正是修行的绝佳去处。正值中秋,九月大雪封山前必须要备足过冬道粮。于是三人商定分配了化粮和做饭的任务。守培法师用半个月时间往返奔走,备足了过冬道粮,此后便专心用功,饮食则交由妙莲负责,全然置之度外,抱定“念佛是谁”的话头,一门深入,渐得受用,功夫逐渐落堂。

  攀缘之心力已尽,置身度外幻境转。

  绵密功夫朝朝紧,动静归闲绝二相。

  身心内外两无别,食不知味任安排。

  桶箍脱落众板分,前后际断桶相亡。

  身相难得因缘离,诸法不坏现真常。

  眼不交睫廿余日,印入心田认觉王。

  冬日山间,万籁俱寂,茅棚中守培法师放下万缘,昼夜不停,行住坐卧都在参禅,目不交睫二十余日,攀缘之心荡然无存,虚幻的境界,种种妄想也无影可寻。这时的法师,功夫绵绵密密,一着紧似一着,勇猛直追,食不知味,日不知时,内忘身心,外忘世界,话头已不成为话头,只是在“念、佛、是、谁”四字上各自作观,以至于四个字想要联合起来都不能做到,如同木桶箍脱落,木板纷纷散开,桶的形象已然消失,前后际断,心行处灭,法住法位,因缘别离,生相不可得,诸法常住之相皆现矣。法师精进用功而初尝真常法喜,但因为不是自然证入,偶然懈怠,攀缘的心就又起来了,往常的境界也回来了,真可谓境随心转。但是真常的境界已经印入法师的心田,永远不能忘记,已然是落了堂了。

  当年归心已忘期,矢志终老南山垂。

  自从一见家珍后,不被天下舌根诳。

  又是新年春光满,独下终南为担当。

  镇日悬管无笔意,六朝古风尽重光。

  明朝恶运佛同累,扶桑军国丧本良。

  枪弹横来群僧散,护寺一老对斯狂。

  自从见到了真常的实相后,世间诸多虚幻假象都无法欺骗法师了。茅棚内有一部《楞严经》,此时法师读来豁然贯通。用法师的原话说是“天下老和尚舌头不能瞒我矣”。待到冰雪消融,春和景明之时,山中景色更是别有一番境界,法师最初朝礼名山的心念早已抛向九霄云外,只想着在终南山终老了。但是妙莲听说山路已通,定要拉法师入四川朝礼峨眉,法师也就随缘下了终南山,朝礼完峨眉后,返回镇江,任超岸寺监院一职。是年已值民国元年。

  民国二年,法师朝礼普陀山,在阿育王寺再次听讲《弥陀疏钞》,过去不解的地方此番了然无疑,与光绪卅年听讲《弥陀疏钞》时,判若两人,所谓“由不解而求解易,由解而求不解难。”

  民国五年,法师接替怡斋法师任超岸寺住持。七年,圆觉老人圆寂,法师负责老人丧事及超岸寺传戒事宜,三年后闭关自修。但未及两年,怡斋法师圆寂,继任的住持无能,法师又复出担起了寺务,通过建筑楼房出租的收入抵充所欠债款。民国十二年,法师还募集资金请了一部明版的《大藏经》。

  1937年抗战开始,镇江陷落,超岸寺僧众纷纷离寺逃难。剩下不愿离寺的青年僧众,法师劝他们一一离开,以免遭日军蹂躏。一天,寺院山门被日军撞开,荷枪实弹的大批日军冲进寺院,法师迎上前去与之交涉,据理力争,说:“寺院乃为佛门清净之地,不可驻军。所有军人应当马上离寺。”盛怒之下,为首军官抽出军刀,劈头砍下,法师凛然承受,毫无恐惧,遭受重伤,险些丧命。日军见此老正气,心生感佩,撤军离寺。法师誓死不愿千年古刹落入日军手中,独自守卫寺院,坚勇决断,守护十方三宝财物,寺院没有遭到损失。

  当仁护教礼不让,这个头陀不寻常。

  迎面刀劈险毙命,不教寺伤命可伤。

  劫波度尽法运起,选定后主自归藏。

  茆檐架机独纺线,换钱买纸注经王。

  曾由讲誉遭忌骂,书赋论理惹众嫌。

  饱经天磨节犹励,乡野平淡离人间。

  民国十四年,法师看着科学日益昌明而佛法凋敝的时景,认为这是“僧徒行不异俗,佛法不通之故”,所以振兴佛法,必先造就僧才,而造就僧才必须养成僧格而兴办教育。于是法师创办了玉山佛学社,用超岸寺每年的收入挂单接众,聘请教师,召集学僧,儒释并学,首开江苏省僧人教育的先河。一直到民国廿六年七七事变前夕,佛学社坚持办学十三年,自编讲义,自写油印,不假他手,焚膏继晷,不见一日偷闲。他人对禅师兴教法的做法不解,以“不行禅”为由质问,守培法师回答:“尔何以知余不行禅耶?临济以棒为禅,德山以喝为禅,赵州以茶为禅,云门以饼为禅,金牛以饭为禅,乃至搬柴运水,迎宾待客,无不是禅。余以教为禅,有何不可乎!迦叶、阿难,皆禅师也,而结集经藏;马鸣、龙树,皆禅师也,而宏阐经论,教何曾有碍于禅乎!须知禅虽别于教,而教不离于禅。余虽讲教,而不著于教,借教以行禅耳。讲教不著教,故曰不立文字,教外别传,若舍一切法而求教外别传者,岂但不知禅,亦复不通教矣。”

  除佛学社,十多年间,法师在江浙沪各地先后为僧俗讲解《金刚经》、《维摩诘所说经》、《药师经》、《弥陀经》、《圆觉经》、《地藏经》、《普贤菩萨行愿品》、《省庵劝发菩提心文》等经典。法师讲经清辨滔滔,义如泉涌,一字一句,都从真参实悟中来,不落前人窠臼;待人心行平等,慈悲坦荡,凡是有提问请教的,法师不惜眉毛拖地,曲尽义蕴。

  在讲经的同时,法师广著论文,包括《解深密经略释》、《八识规矩颂释》、《金刚经研究》,《楞严评议》,《楞严经妙心疏》,《起信论妙心疏》,《圆觉经讲义》、《唯识新旧二译不同论之意见》、《唯识三十论释》、《瑜伽真实义品略解》、《佛教本来面目》、《拣异通真录》等,此外还著有诗文集和儒学论著。法师因禅悟而生慧解,所论贯通诸宗,单刀直入,对于天台、贤首以及性相二宗都深加着眼。法师在当时的《海潮音》等杂志上时常针对不够严谨的论著加以评论,如当时印顺法师的《中观今论》、欧阳竟无的《唯识抉择谈》、王恩洋的《起信论料简》、太虚法师所作评梅光曦居士《相宗新旧两译不同论》的文章。特别是对于印光法师关于净土法门信、愿、行三因各自独立,必须齐备乃得往生的主张,守培法师提出了信、愿、行三因乃相互融摄,若备其一,余二俱在,故一心念佛即得往生的论旨,深为广大净土学人所共许。

  法师也有针对现代科学及唯物主义思想直接冲击佛教的评论,如表明佛教世界观而反击唯物主义世界观的《众生世界历史大观》、《评〈大众哲学〉》、《读斯力林著〈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的意见书》、《说明佛教的内容上政府书》等。法师对于佛教内外的教育都异常重视,为进行僧人教育,提升僧格而进行的著述有《僧宝论》、《僧服是无价宝》、《出家的生活》等;为教外人士提升佛法认知度而进行的著述有《谈谈佛教的教育》等文章,见地犀利透彻,读者无不叹服,读之余味无穷。法师是唯一一位在五四以后的民国时期深度介入西方自然科学、西方哲学、西方宗教等思想并坚持佛教的主张,与之进行不屈论战的佛门勇士,也是在当时错综复杂的政治格局面前坚守佛教本分,直接面对以各种理由、各种形式侵损三宝财物,破坏三宝利益,并与种种无理行为顽强抗争的不屈者。法师文字平实工整,不求雕饰,如寒梅破雪,冻岭生云,读来如服清凉散,烦恼俱消。因为见解独到,持论偏激之处甚至引起当时一些大德名师的怀疑和批评,但是法师依旧笔阵横扫,忠于所信,不计毁誉,旁若无人。法师对于正法真理的坚守,堪称释家孤臣、民国一人,他的品格正如他所写的《述怀》,诗曰:“平生最好是非辩,最恨是非秘不宣。明白是非如佛也,是非不别似茫然。是非混乱迷真理,颠倒是非误后贤。不到无是无非处,我终不把是非捐。”

  解放以后,老人独住在贫苦的乡村,不要侍者,自备纺车,每天纺纱,变卖以后,买成白纸,回到住处,全心注解诸大经论。他著作中的《解深密经略释》、《圆觉经讲义》等宏篇大著,就是在那种艰难的生活中一一脱稿完成的。虽然生活充满了坎坷,但是法师心境恬然,和从前并没有什么两样。偶有弟子供养斋饭,法师也坚持不受,即便勉强受之,也立即转而供养寺内常住。

  愚夫百唱有百和,虽然昧道多市场。

  君子万唱无呼应,达人独善暗韬光。

  燕雀频来皆不怪,鸾凤才出众惊惶。

  一味孤高清谈尽,读之如药倍清凉。

  冻岭生云沧桑短,寒梅破雪香韵长。

  行为世范学为师,此评此老最堪当。

  对于时人责难法师“宗门出身,不务宗本却研讨教法”的讥嫌,法师喟然叹道:“燕雀频来,不以为异;鸾凤一出,即招奇怪。然是鸾凤而招怪则不论,今我犹燕雀也,不过行为稍有变更,以致一再招怪。呜呼!何少见而多怪也!”

  老人一生笃信佛法,护法不畏艰难,不遗余力,保护教禅,不畏众口;教义上坚守禅门遗风,教法上不拘形式,务求佛教的真实精神,坚持摸索,探求不断;个人品行,极端质朴真实,毫无雕饰,真乃人天师表。

  我敬畏这位老和尚。他步入晚年以后,剃度恩师溘然长逝。他辞去超岸寺方丈的职务,回到师父的小庙里,拿起铁锤和钢钻,到深山里打下一块巨石,千辛万苦自己搬运回寺,每天用简陋的工具辛苦打磨。最后,在这块打磨平整的巨石上,自己为恩师亲笔书写碑文,一锤一钻地雕刻在石碑上。凿完以后,又以墨汁翻拓成为册页,一册一册分赠给师父的生前道友。以后,开始守塔三年。每日早起,不用人陪,亲自敲木鱼,念诵《妙法莲华经》全部,作为常课。三年如一日,从来未曾间断。

  我决定终身追寻守培法师所展现的尊严而高贵的道,而最终老人的著作也一直伴随着我的出家历程。如果要谈僧格,个人僧格的养成乃全赖于此老精神的启迪。

  求佛书的少年生涯,开启了自己求法的修行道路。如今,我走过最远的求法路线——从中国直到印度。而一路上激励我不断前行的,仍然是撰写佛书善知识们的伟大教诲。今天我仍然让自己继续求佛书,也继续将自己定位成一位“求法者”,愿与所有的求法者同行,在过往历代大德悲愿的加被中走向光明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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